龙骧阁, 寝屋里梅香淡淡。
有好一会儿,周瑭都维持着同一个姿势,脸上烫得能煎蛋, 杏眼里晕晕转起蚊香。
他被盖在过于宽大的外衫下,脑袋顶上翘起一撮呆毛,像只呆呆的小木偶。
薛成璧看似瘦削,实则肩宽腰细, 肌肉紧实。于他而言十分合身的外衫, 穿在周瑭身上却松松垮垮,长袖没过了手指尖,衣角还拖到了地上, 更衬得周瑭身形娇小。
微凉的体温和浅淡的药香, 仿佛能透过层层里衫,轻抚过他的肌肤。
周瑭打了个激灵, 手忙脚乱地褪下玄色外衫。
“怎、怎么能随随便便就在人面前脱衣服呢?”
周瑭小大人似的一本正经地教训公主, 只是耳根子通红,还有点磕巴。
薛成璧支着下颌, 眼尾洇着红, 流露出些许无辜:“你不喜欢这样的味道?”
原来是因为自己刚才那句话啊。
周瑭有一点点自责,嗓音又软了些:“那也不能做出这种事啊。这次还好是我, 若下次是别的坏蛋小郎君, 哥哥也脱衣服, 那……”
他嗓音低了下去, 小声嗫嚅:“真不知道哥哥在禁军里怎么过的。一朵娇花入了虎狼窝。”
……“娇花”?
是让所有“虎狼”都闻风丧胆的那种“娇花”么?
薛成璧略微迷惑地眨了一下眼。
他看着有些气闷的小少年, 问道:“你想我如何?”
周瑭板起小脸:“我想哥哥保证, 永远不要在人面前乱脱衣服。”
薛成璧看似乖顺地复述:“我保证, 永远不在外人面前乱脱衣服。”
他擅自加入了“外人”这个限定。
周瑭于他, 可不是什么外人。
薛成璧发完誓,问:“不气了?”
“嗯。”周瑭软和下来,好脾气地点点头。
他看起来是要揭过此事了——然而怀里还紧紧抱着薛成璧的那件玄色外衫,似乎并不想还给对方。
薛成璧视线飘向自己的外衫,又缓缓撩起眼皮望向周瑭,意有所指。
周瑭意识到自己霸占公主衣物的登徒子行径,耳根刚退下的红晕去而复返,连忙将衣服塞给他:“对、对不起,我不是有意……”
薛成璧眸中掠过一丝笑意。
“不必还了。”他语声淡淡,“天气寒凉,你总不能穿着单衣练刀法。”
“哦。”周瑭飞快取回外衫,嗅着那若隐若现的药香,心里暗暗地欢喜。
他软绵绵地瞪了一眼薛成璧:“只此一次,下不为例哦。”
薛成璧“嗯”了一声。
安眠的药效姗姗来迟,他身上疲乏,有些昏昏欲睡。
此时他却忽然不太想睡了。
现实比梦境,更值得他留恋。
*
四月,春暖花开,春蒐如期而至。
春蒐之际,帝王主四方之祭,携文武百官至郊野,阅兵田猎,讲武习射。官眷们随百官同行,趁此机会游春野步,赏花玩景。
京城仕女参与者众多,拿团扇掩着脸,悄悄瞧少年们骑马射箭的英姿。郎君们则聚在一处,偶尔瞟见小娘子飘起的石榴裙,腼腆地红了脸颊。
快到嫁娶年纪的都知道,春蒐于少年少女们而言就是一场大型相看盛会。
大郎薛璟的肺痨近来愈发重了,得由仆妇搀扶才能走到角门,送妹妹们坐上前往春蒐的马车。
他拉着薛萌的手,事无巨细地叮嘱她注意安全,念叨了半刻钟,直到老夫人催促,才道了别。
周瑭探出头来,笑盈盈道:“大表兄放心,有我在呢。要是谁敢欺负二姐姐,我就把他揍成猪头。”
薛璟不知他习武,也只当笑言。他刚欲对表妹也嘱咐几句,薛成璧便作势要弹周瑭的额头,把精力过于旺盛的小少年吓回车里,拉下了帘子。
马车驶离侯府,薛璟才忍不住低低闷咳起来。
薛成璧瞥见他苍白的脸色,问道:“此番再回来,二妹就要嫁人了。兄长可舍得?”
“不舍又能如何。”薛璟眉宇染上了无奈与愁闷,“我疼不了她一辈子,她注定会离开家,由她夫君护着她。”
听到“夫君”一语,薛成璧垂眸低笑,轻柔地摩挲着刀柄。
“那兄长可会……对她未来的夫君动杀念?”
薛璟闻言一愣。
他悚然看向堂弟,然而薛成璧笑得如沐春风,仿佛刚才的“杀念”只是一个稍有些过分的玩笑。
薛璟稍松了口气,笑道:“大抵天下做兄长的,都会觉得妹妹是世上最好的人,没有人能配得上她。若不是病体沉疴,我定也要亲自去一趟春蒐,考校一番未来的妹夫,免得德行不配,日后欺负萌萌。”
“原来如此。”薛成璧畅然一笑。
他当然是个好兄长。
若他动了杀念,错的也不是他。
错的是那些人不配。
“多谢解惑。”他朝薛璟极真诚地一拜,翻身上马,向前面的车马追去。
少年一身戎装,皮革与金属制成的轻铠在白日下泛着幽夜般的冷峻色泽。策马扬鞭时,腰间横刀泠泠作响。
薛璟忽觉满背冷汗。
……刚才那个问题,到底是不是玩笑?
*
郊东门鼓乐齐响,在禁军将士们以刀敲击圆盾的震耳铿锵声中,帝王执弩射牲,所得由司天台驰送陵庙,其余则遣使者贵束帛以赐武官。
周瑭从趴在车窗边,望着不远处的祭礼,小声“呜哇”惊叹着。
凑巧有一名贵家少年郎策马行过,偶然瞥见马车上撩起帘子的周瑭,当即看直了眼。
周瑭注意到他的目光,没多想,朝他回以一个笑。
那少年郎顿时从脖子红到了耳根。
薛成璧驱马而来,抬手想拉下帘子,但看到周瑭对祭礼向往期待的表情,又放下了手,用自己的身体挡住了他人的视线。
但还是有不知死活的蠢货前来打搅。
贺子衡手里提着许多吃食,只身走到侯府的马车旁,大大咧咧地绕过了薛成璧的马。
“周妹妹,”他亲热地唤了声,然后神色变得腼腆,“……二娘。我娘亲手做了果子,叫我带给你们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