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你兄长。”薛成璧一语挑破, “你怕我对你有坏心思?”
他本可以用更聪明的方法,比如佯装不懂,或是顺着周瑭的意思, 不着痕迹地远离他,去守什么男女大防。
但他太想从周瑭口中听到答案。
哪怕是最坏的答案。
一瞬间, 他甚至幻想了周瑭忙不迭躲开他的模样。
然而周瑭闻言却小脸震惊:“哥哥怎会这样想?”
“...不然?”薛成璧眼尾微挑。
周瑭心疼道:“不要这么贬低自己, 哥哥那么好, 怎么会有坏心眼呢?”
薛成璧很缓慢地眨了一下眼。
“哥哥不坏,坏的是我。”周瑭忍痛自我批评, “我不想再占你便宜了, 这样对你不好。”
他停了停, 抚摸自己的胸口,补充道:“对我也不好。再这么欺负你,我良心会好痛的。”
薛成璧:“……”
薛成璧凤眸划过一抹疑惑。
他不免怀疑, 如果自己再碰周瑭一下, 对方可能会因为什么奇怪的原因,自责到哭。
“不算欺负,我也从未想过欺负你, ”薛成璧松开他, 退开半步, “...罢了。”
他舍不得让周瑭难过。
薛成璧第一次考虑到他们之间的男女之别。
于他而言, 周瑭就是那个在黑暗中提着花灯带给他光亮的孩子,闪耀而明媚,是男是女并无区别。
然而这份纯粹的关系, 亲昵时的温暖, 却要因为性别之分而被百般掣肘。
男女之防。
议亲成家。
...麻烦。
薛成璧目光沉沉。
“二郎。”老夫人在廊下唤他。
八年过去, 她到了七十七岁高龄, 这在平均寿命不到四十岁的古代已算是高寿。
她两鬓斑白,早年间挺拔的身躯,也日渐佝偻。去年隆冬,身怀武艺的她竟还摔了一跤,不得不柱上了拐杖。
“外祖母!”周瑭蹦跶着跑过去,取了披肩围在她身上,“才刚立春,天还凉,小心身子。”
“我还没老。”老夫人推开他的手,面上却笑出了眼尾纹。
她把一封信递给薛成璧:“侯爷的信,给你的。”
今冬比往年更为寒冷,外患又起。除却吐蕃,北方各族也有骚动之意。国无良将,老侯爷一把年纪被遣往西北,坐镇营州,谨防契丹异动。
薛成璧拆信阅读,老夫人转脸打量周瑭:“这汗津津的像什么样子?时辰就要到了,还不快沐浴更衣,用些朝食进学去。”
周瑭展颜一笑。
这些年老夫人被他磨得愈发纵容,只出门见外人时要规规矩矩穿裙裾,其他在府里的时候,就都随他去了。
不用进学堂的时候,周瑭都穿男式胡服。
他回屋换衣裳,出来的时候,绯红胡服换掉了,高马尾也放了下来。小少年身穿一身藕色襦裙,简单梳了双环髻,与小时候那对小揪揪如出一辙,像只垂耳兔。
薛成璧叠起信收好,回眸望向他。
在他眼里,无论周瑭作什么打扮都很好看。胡服有小郎君的英气,襦裙有小娘子的灵动乖巧。
为何非要分什么男女有别。
然而,周瑭的“仙女”气质在他转过身的那一刹那消失了——他身后背着一只大书袋,书袋上绣了七只尖刺刺的炸毛兔子。
老夫人皱眉掩面,不忍目睹。
薛成璧眼尾忍不住抽了一下,随即恢复面无表情。
每年元旦,他都会送给周瑭一只不同姿势的炸毛兔子补丁贴,以新换旧,年年如此。
周瑭舍不得扔旧的,于是新新旧旧的一气儿全缝上去,书袋都换了十几个,炸毛兔子却一只没丢,到现在已经攒齐了七只。
不,理应是八只才对。
薛成璧问:“今年元旦我差人带了一只新的给你,可有收到?”
“收到了收到了,在这里呢。”周瑭把补丁贴捧在手心里,随即眼珠一转,鼓起脸蛋:“不过今年哥哥没回来,没亲自送,所以不算。”
“你想要别的礼物?”薛成璧问。
周瑭笑着摇摇头,把兔子补丁贴塞给他,又转过身将书袋面向他。
“要哥哥亲手缝上来才算!”
薛成璧稍一停顿,眉眼间渐渐漾开暖意。
他掏出随身带的针线,蹲下.身替周瑭缝兔兔。
世人皆贪得无厌,他不过只离开了周瑭三个月,便惯于以戒备与冷漠待人,以贪婪的索取来揣摩人心。
可周瑭从来都与他们不同。
周瑭于他,别无所求。
“哥哥明年还会送我兔兔吗?”
“你若喜欢,年年都有。”
“好诶!”
薛成璧缝好了炸毛兔子,周瑭细细端详了一会儿自己的书袋,很是满意。
去学堂的路上,周瑭问:“方才外祖父给哥哥的信,要紧吗?”
薛成璧没有隐瞒:“祖父要我考武举,得了功名之后,便举荐我做御前带刀侍卫。”
“御前带刀侍卫?”周瑭欢呼一声,“哥哥能在圣上面前露脸啦!”
原书剧情里,公主是在边疆历练三年,屡屡立下奇功,回京后又阴差阳错救得圣驾,得了圣上青眼,才升作了御前带刀侍卫。
那可是从四品官职啊。
如此算来,因为自己的到来,公主的仕途开端竟比原剧情还提前了三四年。
周瑭感觉自己的努力得到了认可,眉梢的喜意藏都藏不住:“武举之后就可以上任了吗?”
“你想我随侍帝王?”薛成璧眉眼淡漠,看不出欢喜。
“当然啦。”周瑭笑盈盈道。
历朝历代在帝王跟前做事升迁最快,原书里,公主在短短一年的时间里从御前带刀侍卫升任禁军右卫,然后接管了獬豸司,与禁军大统领平起平坐。
“...我还在考虑。”薛成璧垂眸道。
“为什么?多好的机会啊。”周瑭不懂。
薛成璧淡淡道:“御前侍卫十五日一休沐,如有祭祀仪节,数月不得归家。若我上任,不只今年元旦,明年、甚至后年,我都无法与你共度。”
“怎么会这样啊。”周瑭蔫了下去。
可他转念又想,公主从来不怕吃苦,绝非贪恋清闲之辈,不可能因为休沐少就犹豫不决。
公主只是在不放心他。
周瑭可不想因为自己的一点挂念,就拖累薛成璧的仕途。
想到这里,周瑭打起精神道:“有句话叫‘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哥哥不必挂念我。”
他仰起脸,笑容灿烂:“我早就长大了——已经用不着哥哥操心啦。”
薛成璧望着他,缄默不言。
天涯若比邻?
只怕他从天涯之远归来时,早已物是人非,而周瑭说不定也早已议亲成家,离开侯府。
有夫君在侧,又岂能容他一个外男日日相守。
“长大”,令薛成璧厌烦。
进了学堂,少年们看到周瑭时都笑着打招呼,一个个亲切又热情。
自从几年前景旭扬离开侯府的私塾,去做太子伴读之后,周瑭每次考核都稳定在甲等前三名。
就像景旭扬之前所言,最初对他嫉妒警惕有加的小郎君们,在发现他的成就实在难以企及之后,都慢慢放下了敌意,改为了仰望。
周瑭功课好,相貌好,脾气好,教人又耐心温和,所有同窗都喜欢围在他身边探讨学问。
一个憨头憨脑的少年凑上来问:“我带了翠竹居的点心,妹妹要尝一块吗?”
周瑭半点不推辞,熟稔地接过了食盒:“想问什么?”
那少年被看破心思,笑道:“昨日先生留的课业,我这里有些不明白,妹妹可否指点我一二?”
一声声亲热的“妹妹”尤为刺耳,薛成璧的视线冰冷地扫了过去。
其余想上前探讨功课的少年齐齐一寒,不约而同地停住了脚步。只有最初那个憨憨少年浑然不觉,仍旧围在周瑭身边讨教问题。
少年衣袂垂下,与周瑭的裙裾连在了一起。
“贺公子。”一个泠然的声音从他背后响起。
贺子衡回头,一见薛成璧,立刻拱手行礼,神色不掩激动:“薛二兄!”
他这声“二兄”一出,其他少年都忍不住偷偷发笑。
“贺五竟然叫薛公子二兄,他怎么敢的啊。”
“没办法,他想娶薛公子的妹妹,迟早都要叫二兄……”
——想娶他的妹妹?
薛成璧凤眸微微眯起。
他明明是微笑着的,却连贺子衡这样心大如斗的人,都莫名后背发毛。
贺子衡打了个哆嗦,朝薛成璧扬起一个笑:“早春天凉,薛二兄穿的这般单薄,若是身子冷,我家书童还带了棉服,可以送予二兄。”
“不劳你挂心。”周瑭连忙挤到他俩中间,挡住在薛成璧面前,“快走快走,哥哥才不想穿你的衣服呢。”
公主怎么能穿大男人臭烘烘的衣服?
这番举动看在薛成璧眼里却是另一种意味。
——周瑭很想往那蠢货面前凑。
碍眼。
很碍眼。
眼见着他们又要开始探讨功课,薛成璧微微一笑:“贺公子的疑问,我倒是有些见解。贺公子可愿一闻?”
贺子衡本就想讨好心上人的兄长,闻言畅快答应下来。
两名少年站在一处讨论问题,竟显得极为和谐友好。
周瑭叼起一块翠竹居的糕点,看着他们发呆。
啊?什么情况?公主竟然主动和人探讨学问?
要知道,平时薛成璧在学堂里最为沉默寡言,行事非常低调,从不与同窗产生非必要的交流。
那怎么独独对贺子衡……
该不会对那只姓贺的呆头鹅产生好感了吧?
周瑭瞳孔地震,嘴微微张开,咬了一口的糕饼掉在了地上。
“不合口味?”薛成璧回眸。
“啊,”周瑭呆了一下,忙护住点心盒,“合口味合口味。”
公主似乎很爱吃别人送给他的糕点,除非他表现得特别喜欢,才会全部留给他。
周瑭很担心,万一公主尝一口就爱上了贺呆子的糕点,上演“征服了你的胃就征服了你的心”那种不妙的情节……
虽然贺子衡人品样貌才学样样都上乘,但天上的仙女,和凡人总是不相配的。
周瑭心里大摇其头。
他向来乐于分享美食,薛成璧看到他那副护食的表现,拿纸的手不自觉用力。
“薛二兄竟轻轻松松就将花莲纸捏出了洞,不愧是武安侯之后!”贺子衡惊叹道,“小弟实在佩服。”
抬起脸时,贺子衡恍然间竟觉得“薛二兄”满面阴鸷。然而定睛一看,薛成璧薄唇微弯,分明笑得温和。
“方才的问题,我们接着说罢。”
其实薛成璧耳畔早已一片嗡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