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晋.江.首.发.正.版(2 / 2)

他克制不住地抚上腰间,那里本该挂着一把横刀,却因为不能带进学堂,而被搁放在了外面。

心中焦躁愈甚,他甚至没留意到外界的响动。

所以他没看到,贺子衡把方才他口述的功课难点工工整整地抄录好,又琢磨出半句酸诗,叠成一只纸鹤,往空中轻轻一掷,准确地落在了薛萌的桌几上。

薛萌展开纸鹤,隔着竹帘冷冷瞥了他一眼。

贺子衡却被少女这冷冰冰的一眼瞪得心里酥麻,从脖子一直红到了耳根,一派少年慕艾的陶醉神情。

贺子衡单方面的眉目传情并没有被薛成璧留意。

薛成璧的全副心神,都放在了周瑭身上。

因为有了“男女之防”,周瑭以往的那些小动作都克制着不再做了。

——不会在课前靠在他肩头打瞌睡,不会读着读着书忽然戳戳他的肩膀,附耳过来说某位大文豪的名字谐音起来很是好玩。

现在的周瑭,还在习惯性地亲昵他,却会在触碰到他之前缩回手,一本正经地背在身后。

像小猫眼馋风干的腊肉,却怕被主人责骂,犹犹豫豫地伸出爪爪,又舔舔嘴按下。

若放在往常,薛成璧定会觉得他别扭的表情很有趣,现在却只觉焦躁烦闷。

散学后,贺子衡又不知死活地凑到周瑭身边说悄悄话。

薛成璧垂眼听着。

“我娘今日要去侯老夫人那处相看小娘子了。”贺子衡压低声音,很是紧张。

“那你可要好好表现。”周瑭敦促他,“外祖母眼挑,不一定就满意你。”

贺子衡点头,慌道:“下午你一定要来啊。”来了在老夫人面前说说好话,也帮他探探薛萌的口风。

“放心,包在我身上。”周瑭狡黠地眨眨眼,“但是令堂做的炙烤羊肉……”

贺子衡拍拍胸膛:“下午我偷偷带来给你,保管你吃个够!”

两个吃货对视一眼,露出了心照不宣的笑容。

薛成璧听罢,执起存放在学堂外的横刀,划出一段刀刃。

刀刃雪亮,映照出他晦暗不明的眸色。

周瑭和他就要严守男女大防,和其它男子倒是行迹亲密也无妨。

偏袒得如此堂而皇之。

若周瑭知道他的想法,定要大声喊冤。

他本身就是男子,天然对男子生不起防范心,和贺子衡也绝对是纯纯的酒肉兄弟情。

就是因为毫无非分之想,才会心无芥蒂,免去了刻意避嫌呢。

到了下午,贺子衡的母亲,睿文伯夫人果真来听雪堂登门了。

睿文伯夫人、老夫人、姚氏、薛萌还有她十三岁的庶妹薛蓉聚在后厅叙话,周瑭本也是要去的,却被薛成璧相邀弈棋。

因为贺子衡的嘱托,也因为念着睿文伯夫人的炙烤羊肉,周瑭把对弈的地点选在了两扇屏风之后。

边下棋,边聆听那边的响动。

看出周瑭有些分心,薛成璧淡淡开口:“再不专心,便要输了。”

“不会的。”周瑭甜甜一笑,“有哥哥让着我,我怎会输?”

他虽这么说,却也开始认真琢磨起棋局来。

“周小娘子可是会弈棋?”睿文伯夫人问。

老夫人谦逊:“闲来无事,随便教了两手。”

睿文伯夫人赞了两句,叹道:“我家那位大公子最爱与人对弈,还说什么非棋痴不娶,回绝了许多相看的人家,真真是气人。”

“听说令府大公子刚刚请封了伯爵世子,正筹备着设宴。”老夫人笑道,“不若趁宴上组一局棋,看看是我这老婆子教出来的学生棋艺好,还是你那小伯爷更好。”

薛成璧指尖微颤,没夹稳棋子,黑子坠地。

“叮咚”一声,衬得厢房里落针可闻。

周瑭正思虑着棋局,没想那么多。

他随手捡起黑子递回给薛成璧,顺口回绝了屏风那边的睿文伯夫人:“我性子粗笨,于棋艺也只是粗通规则罢了。也就哥哥耐得下心哄我玩,与小伯爷对弈只会闹笑话。”

“怎么会。”睿文伯夫人笑道,“我听五郎说,周小娘子自从过了十岁,回回考核都是甲等。也多亏周小娘子的帮助,五郎那呆鹅才能摸上乙等。要是谁得了周小娘子红袖添香,怕是再笨再懒的小郎君也要中进士。”

话题的重心已经跑去了周瑭身上,睿文伯夫人之心昭然若揭。

薛萌倒不觉什么,一派不以为意。其母姚氏却暗自心里发恨,薛蓉也自卑地低下了头。

周瑭处于漩涡中心却浑然不知,见薛成璧落下一子,低声道:“哥哥这一步落得大错,十步之后我定赢你。若让我让得太狠,棋就不好玩了。”

“我没故意让你。”薛成璧垂眸道。

他思绪已乱,又如何把控得住棋局。

周瑭不信:“我虽笨,但也没笨到这也看不出。”

薛成璧撩起眼皮,瞥了眼没心没肺的周瑭:“……说不准。”

两人快速交谈两句,周瑭想起被晾在那边的睿文伯夫人,道:“二姐姐学识也是极好的,跟着康太医学了六年,精通医理,最会调理经脉。府里有个小病小患,请她看诊,比京里的郎中还管用。”

“小二娘还会医术?”睿文伯夫人嗓音里透出惊喜,“近来我身子正有些不爽利,不知小二娘可愿帮我瞧一瞧?”

话题终于转回了薛萌身上,听雪堂里许多人都松了口气。

贺子衡守在另一边的屏风外旁听,因为紧张吃了许多盏茶,憋得坐立不安。

好不容易睿文伯夫人出来了,母子找僻静无人处稍一合计,都觉得老夫人和姚氏有意将薛萌许配给他。

自己的事定下来之后,贺子衡关心起别人:“阿娘想给大兄张罗亲事?……和周妹妹?”

伯爵夫人道:“眼看着你大兄都及冠两年了,平常女子入不得他的眼,我实在发愁。那周小娘子虽身世不佳,却养在侯夫人膝下,颇有些奇才,说不准你大兄便能满意。”

贺子衡犹豫道:“可是周妹妹心悦薛二兄。”

“对兄长的爱慕倒有十分,男女之爱倒不见得。”伯爵夫人道,“不过再过几年,心思成熟了,说不准就……”

她摇了摇头:“不论如何,武安侯夫人都不会允许他们结亲。”

“为何?”贺子衡不明白,“郎才女貌,呃,也郎貌女才的,我看着挺般配。而且薛二兄日后是要承袭侯位的,前途无量啊。”

“承袭侯位?这可难说。听闻薛二爷续弦的那位刚调养好了身子,说不定过不久就有了身孕。世子之位到底要由薛二爷决定,待老侯爷夫妇去了,你说薛二爷会愿意传给亲嫡子,还是传给关系淡薄的庶子?”

贺子衡叹了口气,道:“那阿娘说侯夫人不许他们结亲,又是为何?”

伯爵夫人压低嗓音:“听闻疯病会传给子嗣,而且随着年岁增长,薛二公子会越来越疯。现在小不觉得,过五年、十年,谁知道他会变成什么模样。侯夫人把周小娘子宝贝得如眼珠子一般,若为她长远计较,定不会同意她和一个疯子成亲。”

听完这些,贺子衡由衷道:“薛二兄他……好可怜啊。”

薛成璧在庭院里练刀法,刀风斩落一地桃花。

每当他情绪不稳定时,都会以此作为发泄。在禁军时曾有好事者以为他在显摆刀法,要与他比试,却被发病的薛成璧斩去一臂。老侯爷延请名医,才给那公子哥接上了臂膀。

自此以后便立了威,军中都知他性情孤僻乖戾,尤其不敢在疯劲正盛时惹他,免得被殃及池鱼。

老夫人拄着拐杖,慢步踱至檐下,观赏他练刀。

今年她愈发觉着身子不好了,总想着给周瑭寻一处好归宿,才能安心入土。

她对庭院里练刀的少年慢声道:“我还记得你第一次碰这柄刀时说过的话。”

薛成璧也记得很清楚。

『无非是周瑭于我有恩,我有所亏欠。』

『——旁的,什么都没有。也永远不会有。』

他沉默不语,只是刀风更烈,刀势泄露出一丝凶戾狠辣,似是想斩去什么。

“今年春蒐,侯府和睿文伯爵府都会参与,我会带周瑭去。”老夫人眼神锐利,“若真想报答于她,便分清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

“嗤”地一声。

薛成璧似是想到极好笑的事,忽然间纵声狂笑。

自八年前与周瑭相遇以来,他已有许久没这么放纵自己的疯性,直笑得眼尾猩红。

半晌后,他才收了刀,将那可怖的笑容尽数压下,敛眸微笑。

“我当然分得清。”他不无讥嘲地拱了拱手。

在书房写课业的周瑭似乎听到了大笑声,吓了一跳,急匆匆跑出屋来。

“哥哥?”

然而薛成璧看起来很平静,脸上的微笑比任何人都君子端方。

周瑭自忖应当是听错了,放下心来。

“过些天可想去春蒐玩?”薛成璧问。

“田猎?想啊!”周瑭笑起来,“之前外祖母还怕我出事,一直不许我去呢。”

“今年一起去,”薛成璧顿了顿,微笑道,“多认识些小郎君做朋友。”

周瑭瞟一眼老夫人,见她没有反驳的意思,不由发出了一声欢呼。

春蒐、夏苗、秋狝、冬狩,这些帝王亲自参与的围猎,相当于现代的军事演习,参与者还能骑马露营射猎。

哪个小郎君不喜欢这些?

周瑭已期待了好久好久。

薛成璧垂眸看他,看着他眼里的期待,绑满绷带的手徐徐摩挲着刀柄。

他该高兴。

他可是个好兄长啊。

若周瑭能嫁得如意郎君,他这个好兄长怎么可以不高兴呢。

然而薛成璧克制不住地,额角青筋轻轻跳动。

周瑭笑着回眸:“哥哥,贺子衡请我和二姐姐吃伯爵夫人亲手做的炙烤羊肉,他还邀请哥哥一起过去。哥哥来吗?”

“……我方从军中回来,有些倦了。”薛成璧敛起眸子,嗓音轻缓,“你们去吧。”

“好哦。哥哥休息一阵,我吃完就回来找你!”

周瑭走后,薛成璧回到了老夫人为他配备的龙骧阁。

龙骧阁四面梅竹环合,庭院宽敞明亮,春风吹拂起寝屋窗牖的青纱帐,掀起淡淡的梅花熏香。

不必亲自打理,龙骧阁也被收拾得整洁如新。不必自去拾柴烧火,也有无烟的银屑炭保持着寝屋里永远温暖如春。

薛成璧却在想念从前的清平院——小小的孩子推开咯吱作响的破窗牖,从棉衣里搜罗出偷藏起来的小点心,笑盈盈地分享给他吃。

要是一直能停留在那时就好了。

薛成璧取出许多安眠效用的药粉,干吞下去,和衣躺在榻上。

他想做梦,狂症发作下却始终无法入眠。

极是折磨。

薄暮冥冥,夜幕四合。

周瑭吃到了炙烤羊肉,心满意足,带着一身热烘烘的孜然烤火味儿,来龙骧阁找薛成璧练刀。

一双高挺的玄色军靴脱在廊下,说明它的主人就歇在寝屋里。

屋里幽幽点着两盏烛火,半明半灭间纱帐浮动,人影错落。

就像吃了暖锅后会嫌弃自己身上暖锅味儿太重,周瑭此时也觉得,自己这身衣服简直被孜然羊肉腌入味儿了,来龙骧阁这等清雅之地,尤为不合时宜。

他解下外衫,埋在衣料里嗅了嗅,皱着鼻尖把它挂在厢房外晾味儿。

还记得以前,薛成璧被关在弄玉小筑里禁足的时候,他日日为公主送药,身上总是沾染着淡淡的药香——染着和薛成璧一样的气味。

他总会因为和公主同一个味道而喜悦。

周瑭杏眼里流露出怀念之色,轻声喃喃:“哥哥好久不回来,我身上都没有你的味道了。”

风带着他的低喃吹入寝屋,似是埋怨,似是娇嗔。

薛成璧阖了阖眼。

“……过来。”

他嗓音里略带沙哑。

周瑭微微一顿,撩起重重纱帐,绕过屏风。

只见薛成璧斜倚在榻上,如醉玉颓山,眉梢染着似睡非睡的散漫,眼尾微红,像熬了几夜,又似浸润过泪水。

“春寒料峭,注意添衣。”

薛成璧斜睨着他,慢悠悠地解下外衫,不由分说,披在了周瑭身上。

如年幼时的清苦药香,霎时笼罩了周瑭全身。

“……这样,就有我的气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