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拐上长安大街,裕王往东走,朱翊钧却拉着他走向反方向:“爹爹,这边。”
裕王说:“果饼铺在东边。”
朱翊钧却说:“那边去过了,这边没去过。”
他的目的本就不是买果饼,他是要上街看热闹。
裕王便从善如流的跟着他往西边走:“那咱们今日去西边逛逛。”
西边和东边一样热闹,沿街都是商铺和小摊,四周叫卖声此起彼伏。
前面不远处有一块空地,里二层外二层围了好多人,敲锣打鼓,此起彼伏的叫好声,好不热闹。
朱翊钧拉着他爹上前凑热闹,可是以他的身高,就算踮起脚尖,也只能看到穿着各种衣裳的人影晃动。
“看不到!”朱翊钧冲着裕王举起双臂,“爹爹抱~”
裕王让他转了半圈,从后面将人举起来,让儿子坐在自己肩头。
朱翊钧扶着爹爹的头,从这个高度,他就可以越过前面人的脑袋,看到空地中央的表演。胸口碎大石,银□□咽喉,赤手进油锅,单手劈砖头,刀枪棍棒……十八般武艺都用上了。
朱翊钧坐在他爹肩膀上,一点也不老实,看到精彩处哇哇大叫,还忍不住颠颠他的小屁股。
裕王是个读书人,王府又不需要他干体力活儿,身体和强壮这个词不沾边。也就是太过溺爱儿子,总是亲力亲为,尽量满足他的要求,才能驮着他站这么久。
小家伙一个没坐稳,双手抱住爹爹的头,这才稳住身形,却摸了一手的汗。
于是,他便老实坐着不动了,小手缩进袖子里,拿衣袖一点一点,擦拭裕王额上的汗水。
感受到儿子的体贴,裕王心里美得冒泡,再让他驮着儿子站多久,他也愿意。
看热闹的时候,周围一片叫好声,到了给赏钱的时候,围观人群却一哄而散,只留下父子俩站在那里,十分显眼。
一个又黑又瘦的半大孩子站在他们跟前,手里的锣翻过来就是个讨钱的盘子。眼睛直愣愣的盯着裕王头上的朱翊钧,这辈子没见过这么漂亮的小孩儿。
朱翊钧虽不知道他要干什么,却一挥衣袖,说了句:“赏!”
那语气,让裕王都不禁打了个哆嗦,这和他皇爷爷也太像了,谁养的像谁,这话果然没错。
“赏白银十锭。”
裕王想捂他的嘴,但姿势不允许,赶紧摸出一块碎银钱放进盘子里,转身带着儿子走了。
走出去不远,朱翊钧感受得到,他爹是真的累坏了,便主动提出要自己下来走路。
裕王便把儿子放在地上,蹲下替他整理衣袍,朱翊钧又抬手擦了擦裕王脸上的汗水:“爹爹累了~”
裕王摇了摇头:“爹爹不累。”
他虽然生在皇家,也是个富贵丛里的可怜人,甚至也不那么富贵。一个王爷,提心吊胆的做人,还要被大臣欺负。想要拿回属于自己的岁赐,得先去给大臣送礼。
想不到,老天爷赐给他一个这么好的孩子。
裕王牵起儿子的手:“走吧。”
那些摊贩上卖的东西都大同小异,前一次上街已经买了许多,这次朱翊钧并没有见到什么就要什么。
但他走过一个杂货摊的时候,还是被上面一座木雕吸引了目光。
那是个有着硕大脑门的老者,眉毛和胡子都是白色的,一手持杖,一手捧了个桃子。
朱翊钧问:“这是什么?”
摊主笑着迎上来:“这是寿星,象征着长寿。摆在家里,保佑家中老人长命百岁。小公子你瞧,这是上等桃木雕刻而成,能祛病强身,延年益寿。”
“哎哟,就剩这一个了,小公子带上吧。”
他说了这么多,朱翊钧似懂非懂,但长命百岁、延年益寿这些词,他常在宫中听到。
他曾在嘉靖帝的寝宫见过这位老者的画像。他想把这个带回去,送给皇爷爷,皇爷爷一定会很高兴。
“爹爹,我想要这个。”
“好。”
那木雕不大,店家直接递给了朱翊钧。小家伙木捧着木雕,小手摸了摸它鼓起来的大脑门。木雕经过抛光打蜡处理,手感细腻光滑。
裕王正在付钱,突然听到“啊”的一声,低头一看,孩子没了。
人群中冲出个男的,猝不及防一把抱起朱翊钧,转身就跑。大街上摩肩接踵,他只要抱着孩子混入人群,再找个不起眼的小巷钻进去,神不知鬼不觉。
“钧儿!”裕王本能要追。跑出去没两步,一个高大的身影
于人群中飞身而出,越过众人,一脚便踹在了那人的胸口,将人踹飞出去。
那人怀里的孩子脱手,朱翊钧被抛到了半空,手里紧紧攥着木雕,闭着眼,以为自己马上就会摔在地上,下一刻,却落进一个宽厚的怀抱。
“咿呀~~”小家伙吓坏了,埋头在那人胸膛,一只手抱着寿星,一只手紧攥着对方的衣服。
那人眼看偷孩子不成,欲要翻身爬起来逃跑。然而他刚动了一下,刀已经架在了脖子上,锋利刀刃划破皮肤,鲜血便顺着脖子往下淌。
宽肩细腰的高大青年,左手抱着孩子,右手握绣春刀,一条街的老百姓自动往两边闪开,给他们腾出一片空地。
朱翊钧抬头看了一眼,是跟着他出宫的锦衣卫。但平时都是太监近身伺候他,锦衣卫都离得较远,他并不熟悉。
裕王半条没快被吓没了,好在有锦衣卫。他送了口气,上前接过儿子,紧紧地按在怀里,又把他全身上下摸了一遍,没发现异常,却仍是不放心,又问道:“告诉爹爹,有没有受伤?”
朱翊钧摇摇头:“没有。”
这边动静太大,惊动了附近巡逻的巡捕营,立刻就有一队官兵过来,以为是打架斗殴,一句“都带回去”还没说出口,看到了架在那人脖子上的刀,惊得冷汗都下来了。
这是出了什么大事,还惊动了锦衣卫。
裕王抱着儿子,站在太监和锦衣卫中间,目光迅速在周围扫了一圈,看到旁边一条狭窄的巷子,光线昏暗,望不见底。便让旁边的太监过去传话:“那人是惯犯,让巡捕营带回去仔细审。”
说完,他遍在众人的簇拥下,抱着朱翊钧离开,迅速返回王府。
朱翊钧安静的趴在爹爹肩膀上,手里仍拿着那个寿星,就算刚才被人抛出去,也没松手。
回到王府,裕王又把儿子上上下下检查一遍,确定真的没事,这才放下心来。
然而,这心没能落回肚子里,却又提了起来。朱翊钧不只是他儿子,还是他爹的孙子。
他这个儿子可有可无,孙子可是他爹心尖上的宝贝。锦衣卫都惊动了,这事儿肯定瞒不住。
裕王已经可以预见,嘉靖帝得知此事之后会是何等震怒,他要倒霉了。
他一脸愁容都被朱翊钧看在了眼里,一只小手抚上他的脸:“爹爹,我没受伤。”
裕王搂过儿子:“好,好,你没受伤比什么都好。”
只要孩子没事,就算即将面临父皇的雷霆之怒,无论受到何等责罚,他都认。
果不其然,嘉靖帝很快就知道了此事。立刻就派人前来传口谕:也别等明天,立刻送世子回宫!
至于裕王,嘉靖帝盛怒之下,还没想好要怎么收拾他。
马车里,朱翊钧仍是拿着那个木雕,不说话。
冯保问他:“殿下饿不饿,要不要吃些点心?”
朱翊钧摇头:“不吃。”
“累了吗?回宫还有一阵,睡会儿吧。”
朱翊钧还是摇头:“不睡。”()
冯保蹲在他旁边:“殿下今日吓坏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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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翊钧摇头,又点头:“街上有坏人。”
他这么漂亮的小孩子,走在大街上难免便会引来许多目光。那人见裕王一个文弱书生,找准时机,抱了孩子就跑。旁边的巷子四通八达,钻进去,连官兵都追不到。
冯保安慰他:“没事,我们回宫去,就没有坏人了。”
朱翊钧却说:“下次还想上街。”
“刚才不是说,街上有坏人吗?”
朱翊钧想了想说道:“上次就没有,不是每次上街都会遇到坏人。”
小家伙握了握拳头:“让锦衣卫把坏人都抓起来!”
马车驶进宫门的时候,天色已经暗了下来。朱翊钧回到玉熙宫,直接去了正殿。
嘉靖帝还在生气,把裕王痛骂了一顿。斥责他这个做父亲的一点用都没有,连自己儿子都看不好。
“皇爷爷!”朱翊钧跑到嘉靖帝跟前,仰起头,大眼睛里闪着微光,瘪着小嘴,竟是在强忍眼泪。
这可把他皇爷爷心疼坏了,一把将他抱起来,放在腿上:“怎么了,哪里伤了,快快,传太医!”
朱翊钧抱住他的胳膊:“没受伤,不要太医~”说话的时候,他眼泪已经下来了。
嘉靖帝抹了抹他的小脸:“那是吓着了,没事,回宫就好了。呆在皇爷爷身边,没人能伤你。”
朱翊钧又说道:“没吓着,我不怕。”
“没吓着?”嘉靖帝不明白了,“那你哭什么?”
小家伙扑进他怀里:“我已经好久没有见到皇爷爷了,钧儿好想你呀~”
“哈哈哈!”嘉靖帝没想到,这才是他哭的真正原因。刚才的愤怒和心疼忽然就消散不少,拍着孙儿后背,“也没有很久,才七天而已。”
其实不到七天,朱翊钧提前一晚回宫,只有六天半。
朱翊钧低头,在他的龙跑上擦眼泪:“那你……你有没有想我?”
黄锦连忙递上帕子,嘉靖帝给他擦擦小脸:“不想你怎么会连夜把你接回来。”
说到这里,他又板着脸:“你那个爹,让幼子涉险,让父皇受惊,不慈不孝,朕要重罚他!”
朱翊钧递出他的礼物:“送给皇爷爷。”
嘉靖帝看着那木雕的寿星,既不精致,也不名贵。就算少时在兴王府,也没用过这么普通的东西。
朱翊钧说:“皇爷爷长命百岁,祛病强身,延年益寿!”
嘉靖帝给女儿们起名字,都按照“福、禄、寿”来起,什么长生不老、长命百岁、延年益寿这些词他都喜欢,尤其从小孙子嘴里说出来,更喜欢了。
朱翊钧又说:“不怪爹爹。”
“是我想买这个送给皇爷爷,才被坏人抱走。”
嘉靖帝看着他:“你是不想让朕责罚你爹?”
朱翊钧却说:“要罚!”
“哦?”嘉靖帝哼笑一声,“那你说说,怎么罚?”
朱翊钧回忆了一下,在王府的日子,说道:“让高师傅给他讲课,每天都讲!”
这个惩罚的方式倒是挺别出心裁,嘉靖帝倒是好奇了:“这是为何?”
朱翊钧把背挺得笔直,露出一脸严肃神情:“高师傅,凶。”
“哈哈哈哈哈哈哈!”这小家伙一回来,嘉靖帝心情都跟着好了不少。平日,他少有这么大笑的时候,这才多一会儿,笑声就没停过。
“行,就让高拱去给他好好讲讲孝道。”嘉靖帝叫来黄锦,“去,传朕谕旨,命裕王在王府闭门思过。裕王讲官高拱,每日讲授《孝经》。”
“遵旨。”
朱翊钧在他怀里打了个哈欠,揉了揉眼睛:“想睡觉。”
他上街走了不少路,被人掳走时受到了惊吓,又连夜赶回宫来,折腾这一天,也该累了。
嘉靖帝让他身边的太监带他回寝殿休息,好生伺候着。
回到了熟悉的环境,朱翊钧该吃吃,该睡睡。去太液池看锦鲤,去御花园荡秋千,去万岁山探望他的小白,很快就把那天在街上的事情抛到了脑后。
这天他从玉熙宫出来,正好迎面走来二名锦衣卫。看到他二人便停下脚步,站在一旁,请他先过去。
小家伙从他们跟前走过的时候,却忽然停在了中间那人跟前,伸手拽了拽他的衣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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