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饼铺确实不远,裕王牵着儿子走出巷子,拐上东长安大街,再往前走一段就到了。
长安大街可热闹了,周围不仅有宽阔的商铺,还有各式各样的小摊。
这一路走过来,看得朱翊钧小朋友眼花缭乱。小脑袋转来转去,看不过来,根本看不过来。
他总是被周围的新奇小玩意儿绊住脚步:“爹爹,我想要这个。”
“先买果饼。”
“那个我也想要。”
“回来再买。”
“爹爹……”
他想要的太多了,根本数不过来。裕王干脆将他抱起来,往前走。
终于不用自己走路了,朱翊钧靠在爹爹肩头,可以专心张望沿途的琳琅满目的商品。
他在东张西望,路上的行人也在看他。这是谁家年画儿里的小娃娃跑出来了?
在路人惊叹的目光中,裕王就如同大街上最普通的一位父亲,抱着儿子,走在京城最繁华的大街上。
这条街他走过无数次,从未有哪次,如今日这般昂首挺胸。
穿过东长安大街,来到勾阑胡同。不远处就是裕王经常光顾的那家果饼铺。
他买了一盒,掏出银子付钱。不难看出,他是这里的熟客,老板都混了个眼熟,一个劲儿夸他怀里的孩子:“我在这条街卖了几十年果饼,头一次见着这般模样的孩子,漂亮,真是太漂亮了!”
裕王主动跟人炫耀:“这是我儿子。”
老板二话不说多加了两个果饼,裕王推辞,店家往朱翊钧怀里塞:“给孩子的。”
边上卖驴肉汤的老板又探个脑袋过来凑热闹:“那些达官贵人家的公子哥也没有长这么好看的。”
右边卖馄饨竖起大拇指:“玄都观太上老君旁边那童儿也不如他。”
眼看围过来的人越来越多,甚至有人想要伸手捏捏朱翊钧的小脸蛋儿,裕王赶紧护着儿子离开。
他一走,身后太监和锦衣卫便不动声色的隔开了想要跟上去的人群。
朱翊钧靠在裕王肩上,问道:“我们现在是往回走吗?”
“是。”
朱翊钧立刻指着旁边小摊上的纸风车:“我要这个。”
“这个我也要。”
“那个,那个,还有那个……”
“我全都要!”
不一会儿,他左手风车,右手糖葫芦,还有糖人、空竹、兔子灯、不倒翁、小木剑、还有一个陶瓷做的小鸭子形状的口哨。
裕王也拿不了这么多,幸好出门的时候,他采纳了冯保的提议,后面跟着一群帮手,帮小世子拎东西。
他们路过一个茶铺的时候,突然醒木一响,朱翊钧惊了一下,回过头来,看到茶铺中间有个老人在说书:“总揽天下奇货异宝,尽入其家。富超天府,巨富之首。他家豪仆、谋客,家资也有亿万。”
“百姓贫穷,盗贼并起,原由就在其中。”
“朝廷不如他富。”
“粉黛之女,列屋而居。衣服皆绣龙凤图案,装饰全是珠玉珍宝。铺设象牙床,围起金丝帐,朝歌夜弦,淫乐无度。”
“朝廷不如他乐。”
“……”
没头没尾的听了这么一段,也不知道是杜撰的哪朝哪代的话本。
朱翊钧听不懂,小圆脸一鼓一鼓的吹纸风车,自得其乐。
裕王却面色一沉,虽名字对不上,但严氏父子的贪腐之名早已传播到大明王朝的每个角落。
现在父子俩的权势大不如前,说书人改名换姓,假托一个不存在的朝代,也敢将他家的事编成话本出来说了。
看来严氏父子早点倒台也是民心所向。
故事是编的,下面的内容没什么关系,也不好听。裕王便带着儿子回家去。
朱翊钧咬不动糖葫芦,只能舔舔上面的冰糖:“街上太好玩了,明天还来。”
“……”
裕王也不需要天天买果饼,哪儿能天天带他上街。
夜里睡觉的时候,朱翊钧还对上街玩耍念念不忘:“街上真好玩。”
“好多玩具。”
“还有好吃的。”
“真热闹啊。”
冯保轻拍他的肚子,哄他睡觉:“你见到的,天子脚下,最繁华的一条大街。”
“但他的繁荣不能代表大明的全貌。”
“大明疆土幅员辽阔,北国的雪,大漠雄浑,江南婉约,蜀地奇险……”
“大丈夫当朝碧海而暮苍梧,睹青天而攀白日。”
“当然,这些对你而言,都太不切实际。”
这时候,朱翊钧早已闭上眼,呼呼大睡。
冯保看着他的睡颜,若有所思。
当皇帝太不容易了,尤其是他这样的小皇帝。
太祖朱元璋、成祖朱棣,人家的江山是实实在在打下来,有这个实力皇权独揽,无可厚非。
再往后,皇位都是从老爹手中继承来的。这些小皇帝自幼生长在皇宫大内,与整个天下比起来,皇城也不过是方寸之地,身边来来去去总是那几个大臣和太监。
这样的皇帝,早就已经脱离了凡间,却要他做天下的决断,实在也是难为他了。
英宗效仿先辈“天子守国门”,是愚蠢,武宗走出皇城,回到真实的世界,是荒唐。他们中间还有个孝宗,勤勤恳恳,兢兢业业,二十多岁就把自己累死了。
嘉靖帝将高度集权玩到了极致,却把整个帝国推向崩溃的边缘,穆宗沉湎声色,进一步掏空国库……大坑一个接着一个,凭张居正一人,根本填不过来。
冯保伸出手指,在那粉嫩软弹的脸蛋上轻轻戳了一下:“希望,你能改变这一切。”
当天晚上,嘉靖帝就知道裕王带着朱翊钧上街的事情,但也没说什么。
连朱翊钧那个小家伙也背过《论语·为政》,说:“吾十有五而志于学,二十而立,四
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
即便是帝王,活到这个年纪,也渐渐意识到,许多事情非人力所能支配。
年轻时,他打压太监,拿捏群臣,把他们当做提线木偶,试图将天下权柄攥于自己一人手中。
到现在,他隐隐有了预感,有些事情大势所趋,即便是帝王,也改变不了。
每天上午陪着王妃说说笑笑。他是个开心果,聊天、背诗,哪怕只是趴在娘亲怀里撒娇,王妃心里跟喝了蜜一样甜,整个屋子都是欢声笑语。
宫女端来煎好的药,王妃正搂着儿子说话,小家伙在他怀里撒娇,王妃舍不得放开他,便吩咐道:“放边上吧,一会儿再喝。”
宫女说:“一会儿该凉了。”
朱翊钧说道:“娘亲,我学了新的诗词,你想听吗?”
“当然想!”
朱翊钧说:“那你先把药喝了。”
宫女赶紧递过药碗,这次王妃并不拒绝,仰头便忍着那股子苦味咽了下去。
旁边有个小碟子,放着蜜饯。朱翊钧立刻取了一颗送到王妃嘴边。
王妃就着他的手含了那颗蜜饯,朱翊钧一脸期待的问:“甜吗?”
“你喂给娘亲的,是天底下最甜的蜜饯。”
“那我也尝尝。”他又拿起一颗,放进了自己嘴里,咂咂嘴,“甜~”
王妃问他:“你学了首什么诗?”
“昔日龌龊不足夸,今朝放荡思无涯。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
王妃捧着他的脸,问:“这是谁教你的?”
“大伴。”
“你知道是什么意思吗?”
朱翊钧歪着头想了想:“大伴说,这个人四十多岁考上进士,他很高兴。”
他想了想又说道:“长安的花儿好看吗?比御花园的还好看?”
王妃摇了摇头,表示自己也不知道。但她知道,他儿子这一生,于这些美景无缘。
若他为君,就得在宫墙内呆一辈子,若他为王,封地就是他此生的归属。
下午王妃要静养,朱翊钧不打扰她休息,自己乖乖地到别处玩。
他也没什么好玩的,拉着王安在花园里捉迷藏。
朱翊钧在王府住了四天,嘉靖帝也没催他回宫。裕王上疏想让世子再住二日,嘉靖帝也同意了。
天气渐渐热起来,有了儿子的陪伴王妃的身体也比之前好了许多,甚至可以下床走动,带着儿子在花园里转转。
王妃摸摸儿子的头,要是他能一直陪在自己身边就好了。
可是,住的时间长了,小家伙那股新鲜劲儿一过,就有些待不住。
一来,王府的确小了些,没有西苑玩得自在。二来,出宫好几天,他也有些想念皇爷爷了。
能让他在王府住上这几日,却没朝着要回宫,除了想要多陪陪娘亲之外,他还有一个心愿。
裕王在前厅与王府詹事议事,朱翊钧在门外,
扒着门框探个脑袋往里张望。
裕王一抬眸,就对上了那双亮闪闪的大眼睛。詹事汇报完事情,便退了下去。
裕王这才朝门口招招手:“钧儿,到爹爹这里来。”
朱翊钧跑到他跟前,去拉他的手:“爹爹~”
裕王摸摸他的头:“怎么了?”
朱翊钧问了个让他意想不到的问题:“果饼吃完了吗?”
裕王没反应过来:“怎么了?”
朱翊钧又说:“没吃完,我帮你吃。”
“哈哈哈!”裕王以为是儿子馋了,“想吃爹爹让人去多买些回来就是。”
他儿子生长在宫中,并且是由嘉靖帝亲自抚育,吃穿用度全都是御用监安排,说人话就是,就是从皇上那儿分出来的。天底下最好的他都吃过,都穿过,都用过。
民间这些东西,他也就吃个新鲜,多吃两口就没兴趣了。
他爹不懂他在说什么,小家伙记得跺脚:“要爹爹带我去买。”
裕王恍然大悟,原来小家伙这是想上街去玩。
明日他就该回宫了,这点儿心愿,做父亲的无论如何也该满足。
裕王将儿子抱起来,捏捏他的小脸:“走,换衣服,买果饼去!”
朱翊钧挥舞着小拳头:“走喽,走喽~~”
依旧是父子俩走在前面,锦衣卫和太监不远不近的坠在附近,保护世子的安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