鸿丰十二年六月初,东宫迎太子妃入主,傍晚宫宴盛大。
陆雯身为靖安侯府的嫡女自然不能缺席,她若是不去,才教是全了那些看她笑话的小人心思,恐怕不到第二日城里便要传开——
陆家大小姐无缘太子妃之位,心有不甘不肯露面呢。
不过心有不甘……确实是有的,但不是对那个虚无缥缈地尊贵头衔,而只是对萧恪这个人。
原来男人啊,哪怕从小就宠着你、爱护你,低落时温柔安慰你、骄纵跋扈时也说你是他最喜欢的小表妹,无条件地维护你。这么好的一个人,也依然会在你与他想要的权势产生冲突时,毫不犹豫地弃了你。
哦,不对,也不是毫不犹豫。
萧恪想必也曾犹豫过的,但那些犹豫的时候他在想什么?
兴许是把她当成一个物件儿,同权势一道放在天平的两端,然后在内心无数个辗转反侧之间,眼睁睁看着她越来越轻,越来越微不足道。
就是这么不重要,甚至连一个好好的道别都没有。
所以陆雯才更加要去,体面地去,亲眼看着他与他认定的太子妃恩爱和睦,也好教自己彻底了断所有的念想。
便好似心上的一道伤,将烂掉的地方剜干净,才能真正的痊愈不是吗?
这晚上宫宴宾客如云,陆雯的位置被安排在贵女席位的最前端,距离上首的天家席位,仅仅只有几十步之遥。
当太监们尖利的声音高唱“太子携太子妃觐见”时,众人起身相迎。
周遭那么多人,有贵女在暗暗艳羡太子妃姜蕴华贵夺目的喜服,有人在面带羞怯地看丰神俊朗的太子殿下,更有人,暗暗向陆雯投去了戏谑的目光。
距离那么近,陆雯能清楚的看见萧恪牵着姜蕴的手,目不斜视地从她面前走过,踩着白玉雕刻的阶梯一步一步走向上首,共同接受众人的贺喜与拜见。
这一幕,大选之前还出现在陆雯的梦里,只不过太子妃那时还是她自己。
姜蕴穿的那身极华贵的喜服,同皇后的凤冠霞帔制式稍有不同,陆雯小时候去宫里看望姑姑,姑姑宫里就珍藏了一套受封太子妃的礼服。
那放置的比皇后的凤冠霞帔还珍贵,大抵是因为姑姑只有做太子妃时,才是真正开心的吧。
陆雯记得那会儿萧恪看她望着华美的礼服憧憬万分,便拿手挂刮她的鼻尖,温柔笑着跟她说:“阿雯要是喜欢,往后表哥送你一套更漂亮的。”
大抵是那时候年纪太小,说出口时都没有当回事。
等到彼此长到会将承诺当回事的年纪,只可惜说那话的人大概已经忘了,唯有听的人当了真。
正所谓说者无心,听者却有意。
对了,他如今还会替姜蕴挡酒,面上一贯是温文尔雅的笑容,看向妻子时的目光也充满了体贴与爱重。
但陆雯记得他其实并不喜饮酒的。
只除非在失意落寞之时,才会无奈地借酒浇愁,他也从来没有替她挡过酒,因为陆雯都是陪着他一道醉的那个人。
皇帝膝下那么多儿子,陆雯很早就知道他纵然身份尊贵,这些年却走得并不容易,她以前一直以为自己能够永远那么陪着他,可原来他早就不需要她了。
不需要了,那就到此为止吧。
离席其实并没有想象中那么令人难堪,也就是站起来、转身、走出去这么三步而已。
堂堂靖安侯府的大小姐,也没有谁敢真的不长眼色放肆笑话她。
*
出了宴台,热闹的声响渐消,盛夏的夜风无端透着股粘腻的气息,吹得人不甚舒服。
陆雯独自一人,给自己找了处僻静的地方待着。
东宫里的各处地方她都很熟悉,知道在哪里躲清净不容易被人打搅,湖边的小亭子,传闻以前湖里淹死过人,这大喜的日子肯定没人会来。
可结果事情就是那样不巧。
靠着栏杆吹风不过半盏茶的功夫,身后的湖面叮咚砸进来一颗石子,闷闷一声,将平静无澜的湖面砸出一圈又一圈涟漪。
陆雯狐疑睁开眼环顾四下,周遭树影婆娑,光看得见火红的灯笼掩在枝叶间,串联出一副火树银花合的漂亮景象。
无甚发现,便复又闭上了眼睛,只当自己听错了。
然而两息之后又是另一颗,这次石子稍大,咚地一下先击在画柱上,才又被冲击的力道弹进湖里,溅起的零星水滴还落在了陆雯的手背上。
这摆明了是有人在戏弄她。
陆雯心情正不好、脾气就更差了,拧着眉蹭地一下子从栏杆旁站起来,“是谁在暗地里鬼鬼祟祟的,快给我出来!”
没人应声儿。
回应她的是另一颗石子。
这次更过分,小石子接连击打在她身边的三根柱子上,明明白白恶作剧式地绕着她弹了一圈儿,准确无误,然后才噗通一声掉进水里。
挑衅,这绝对是挑衅!
陆雯在明处寻不着人,气得火气上头,攥紧了一双拳头想打人。
她挪着步子隐到一根柱子后,警告对方,“暗地里作手脚算什么英雄好汉,你再躲躲藏藏,我可要喊抓刺客了!”
抓刺客……
这回话音落,终于听十几步之外的树影后有男人轻笑了声,陆雯可算逮到了人,顿时想也没想便从桌子上拿了个茶杯砸了过去。
“要你装神弄鬼地吓唬人,砸不死你!”
可惜她力道太小,茶杯的砸人之旅中道崩阻,掉落进草丛里连声儿碎裂的动静儿都没发出来,偃旗息鼓地无声无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