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中军帐出来,樊长玉只觉呼吸都是发沉的。
她没在帐外看到谢五,找了一圈也没见人,便问守在外边的亲兵:“请问有看到跟我一同过来的那个小兄弟么?”
亲兵道:“那高个儿小子是吧?他一刻钟前便往那边去了。”
樊长玉不由皱了皱眉,谢五在她身边有些时日了,但从未这般失礼过。
猛然间,她像是想到了什么,忙抬脚往亲兵说的那个方向追了去。
但没跑出几步,便瞧见了迎面走来的谢五。
是真的谢五。
没有她刚醒来时瞧见的那么高了,走路时大概是因为身上带着伤,脚步也虚浮了几分,见了她便唤道:“队正。”
他没敢和樊长玉直视,挠挠后脑勺赧然一笑,主动解释起提前离开的缘由:“我……我这两天喝药,水喝多了,方才找茅厕去了……”
樊长玉却没再听他瞎编的这些理由,竟是一把薅下缠在手上的纱布,拽住他的领口问:“他呢?”
都找了真正的谢五过来了,他当是离开有一会儿了。
樊长玉手劲儿出奇地大,之前空手去接长信王剑刃被割出的伤口,又开始渗血,她眼神却冷得可怕。
谢五头一回瞧见这样的樊长玉,心中惊骇不已,也怕她手上伤势加重,忙道:“主子出营了。”
樊长玉便扔下谢五,又去追谢征。
是她大意了,醒来时脑子不清醒,又被太多消息分散了心神,当时明明都觉出异常了,却还是没反应过来,那个小五就是谢征假扮的。
为何赶来战场上救了她又不让她知道?甚至连待在她身边都要假扮成其他人?
直觉告诉樊长玉,谢征肯定是在来之前,就已查到了关于十七年前的一些事,才会选择这样做。
她也不知道自己此刻追上去有什么用,又能同他说什么,但心底就是有个声音在告诉她,必须要追上去。
至少,代已故的长辈向他道个歉。
再告诉他,哪怕他会因为父仇终止这段感情了,她还是会一直查下去。
他不能理解她为何会因为娘亲对爹爹的态度,就坚信她爹肯定是没背叛过她娘和外祖父也没关系,她会查下去的。
她还会杀魏严替爹娘报仇。
曾经他向她伸出手,她碍于前路的重重阻隔不敢同他走下去,他默默地去替她铺好前路。
那么如今他想停下了,她也会坚定地一直向前走,直到把真相捧到他跟前,让他知道那一切也不是他们之间的阻隔。
樊长玉一路追到大营门口,都没瞧见谢征,又同站岗的守卫打听了是不是有人出营,得知有个独眼的疤脸男人前不久才驾马出营后,忙借用了一匹马,继续追去。
得亏她如今在蓟州军里也称得上个人物了,大营门口的守卫们不仅没阻拦,还对她崇敬有加。
手上的伤口很深,樊长玉攀着马鞍翻上去的时候,就痛得白了脸,她没理会新浸出的血迹又染红了纱布,用力一甩马鞭,喝了声:“驾!”
战马撒开四蹄奔了出去,樊长玉驾马追出四五里地,才在远处的缓坡处瞧见一道骑马的人影。
她怕给谢征招去祸事,没敢唤他真名,只大声唤他:“言正!”
马背上的人似乎回头朝她看了一眼,她更用力地一夹马腹,几个呼吸间,终于到了能看清对方样貌的距离。
哪怕用眼罩罩住了一只眼,脸上还带着疤脸面具,但樊长玉就是一眼认出了他。
战马放缓了速度,载着她徐徐前进。
樊长玉握着缰绳,隔着几丈距离同谢征对视着,眼眶突然就是一酸,她哑声道:“你来见我,都不愿让我知道了?”
谢征立在马背上,望着樊长玉没说话。
漆黑的凤目里古井无波,腰背挺拔端正,似悬崖上经年累月受风吹日晒却依旧魏然而立的岩石,带着一股岁月沉淀下来的冷峻和峥嵘。
樊长玉喉间发哽:“贺大人今日同我说的这些,你早就知道了,对不对?”
谢征终于沉缓吐出一个字:“是。”
审完赵询,他便猜了个大概了,只是还不敢确信。
今日听完贺敬元同她的谈话,算是尘埃落定。
——一个他审完赵询,又得知陶太傅失踪后,便预想过的,最坏的结果。
樊长玉眼眶通红看着他,哽咽道:“对不起。”
又说:“我外祖父不会背叛谢将军,我爹也不会做对不起我娘的事,不管你信不信,当年的事,肯定不是你以为的那样的……”
一种从未有过的悲伤和惶恐席卷了她,让她这番解释的话都说得语无伦次,她努力想让自己的嗓音听起来平稳,到后面却哽得近乎发不出声来。
“樊长玉。”谢征突然唤她。
樊长玉怔怔抬起一双忍着泪意的眸子同他对视。
谢征漆黑的眸子里一丝情绪也无,他说:“就这样吧,从今往后,我只当你是同门师妹。”
他这辈子也不会再这么喜欢一个姑娘,但父亲的死,也是这么多年压在他心上的一座大山,是贯穿了他整个童年乃至青年时期的噩梦。
杀父之仇,他终究做不到这般轻飘飘地放下。
当年的事如果当真是另有隐情,魏严不会急着杀贺敬元,也不会扣下陶太傅。
但哪怕知道了当年的事,十之八九是她父亲做了魏严的走狗,他也舍不得动她分毫。
把一个种到了心上的人拔出来,连着根带着血当真是疼。
那就离得远远的。
他给她人脉,也给她军功。
此生不再相见就是。
樊长玉听到他那句话,难以置信般看着他,连呼吸都是抖的,眼泪大颗大颗往下掉,她喃喃道:“真的不是那样的……”
谢征同她对视着,捏着缰绳的手攥得死紧。
他一贯见不得她哭。
她像是他的蛊,她一哭,他就恨不得杀人。
他想抱她的。
想哄她,让她别哭了。
可后槽牙咬出了淡淡的血腥味,露在外边的那只眼,眼白部分也浮起了淡淡的血色,他终是一句话也没能说出口。
他这一生里,在被无尽的噩梦萦绕之前,也曾短暂拥有过亲情。
他记不清那个战死锦州,还被开膛破肚挂在城楼上曝尸的男人是何模样了,却还记得他在花园里教自己习武的情形,也记得被装在棺木里运回来的那具浑身都是窟窿的尸体。
那个女人在自缢前擦洗过那具尸身,尸体上光是箭孔都有六十七道,刀孔剑伤更是不计其数。
据说北厥人把他开膛时,从肚子里掏出来的只有杂草和树根。
那个女人抱着那具尸身哭晕过无数次,清醒时也只是一遍遍地告诉他,要报仇。
粮草援军都未至,他的父亲,在他只是一稚童时,以这般惨烈的方式战死在锦州。
这些年里,他也从未忘记过,要报仇。
谢征死死盯着樊长玉,看她哭,他心口也跟着撕开了个大口子似的,一阵阵抽疼。
她就是捅他几刀,他都可以紧拥着她不放手。
但是她爹帮着魏严害死了他父亲!
谢征下鄂绷得死紧,他浮着血色的眼盯着樊长玉,嗓音很轻:“别哭。”
他似想安慰她,却让自己眼底血色更重,“我查出这个结果时,缓了好几天才敢来见你。”
他摘下了眼罩和面具,似乎想在离开前再好好看看她,“我也希望你爹不是那个推手,可我查不到任何你爹不是推手的证据。相反贺敬元跟我当初一样,险些在战场上被灭口,老头子上京被扣押,而你爹手上握着能威胁魏严的证据……”
他望着樊长玉,黑沉沉的眸子里一片支离破碎:“你告诉我,我怎么相信你爹不是那个推手?”
樊长玉眼泪掉得更凶。
她想继续解释却发现自己已无从开口,爹娘感情甚笃,这并不是可以让谢征相信她爹当真是无辜的证据。
谢征视线落到她被鲜血染红了纱布的手上,说:“才给你包好,怎么又弄成了这样?”
他像是在教训她,垂下眼还跟从前一样,解开纱布帮她上药,又撕下他自己的衣袍给她一圈圈缠好,平静交代她:“伤好前不要沾水,也不要拿重物……”
“谢征。”
跟前的人哽咽唤他,一滴清泪也砸在了他手上。
她整个人都在发抖。
谢征那只手微僵了片刻,沉默给她手上的纱布打好结,抬首时,突然扣住她的头,狠狠吻了上去。
比从前吻的任何一次都凶,搅住她的唇舌,疯了一般啃吮。
樊长玉甚至尝到了血的味道,还有眼泪的咸味。
却又很快分开。
他抵着她的额头,眼底的爱、恨、不甘都清晰地呈给她看。
他说:“樊长玉,死在锦州,被开膛曝尸的那人,是我父亲,我可以不恨,但也没法纵容自己再爱魏祁林的女儿。这是我能替你选的,最好的路。”
他两手捧着她的脸,看她哭得厉害,甚至温柔地帮她拭泪,说出的话却又决绝:“我要是杀了魏严还能活着,这辈子就不会离开北地了,我此生不再见你,你将来成亲,也别让我知晓就是了。”
他自嘲般笑了笑,眼底却黑漆漆的一丝光彩也无:“我知道自己是个什么东西,有朝一日反悔今天的决定了,我就是死,也要把你拖进我的棺材里,跟我葬在一处。”
他看着她,极低地说了一声:“我做得到的。”
不知是在说给樊长玉听,还是在说给他自己听。
樊长玉怔在原地,只有眼泪还簌簌直往下掉。
可能是怕吓到她,谢征拇指轻轻摩挲着她脸颊,最后只轻声说了句:“我走了。”
言罢便抽回手,驭马而去。
像是怕自己多待上一刻,便会反悔了一般。
樊长玉直到谢征走远,才回过神来,她暴喝一声:“你站住!”
驭马走远的人,竟当真因她这句话勒住了缰绳。
樊长玉正是看见了,才觉胸腔里翻涌的涩意更甚。
她深吸一口气道:“我会查出当年的真相,替我外祖父洗刷这十七年的污名,也给你父亲,给当年所有枉死在锦州的将士们一个交代。”
言罢也不等谢征再说话,就调转马头,狠狠一甩马鞭往回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