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禹以退为进, 是为了让门阀放松警惕,选出一个对方不会强烈反对,又符合圣人期待的人。
李玺却有自己的心思。
以退为进, 行啊。
顾全大局,行啊。
这不代表他不能多迈两步,是吧?
既然晋阳大长公主敢拿他家书昀兄开刀,既然郑权把权势看得比师生情还重要, 小福王不介意把刀子捅回去, 让他们痛哭流涕, 悔不当初!
柴阳看到二皇子的时候, 心底五味杂陈。
他和二皇子是表兄弟,他从小受的教导就是辅佐二皇子,振兴柴家, 完成父亲和叔父的遗愿。
二十多年来,他从未质疑过那位强大又强势的祖母, 也从未怀疑过这条路会走不通。
然而,就在此刻, 二皇子亲口告诉他, 他没有争储之心,还转告了李玺的话——再给柴家一次选择的机会。
是像二十年前一样, 选择一条路走到黑,到头来险些满门抄斩,还是顺应时势, 弃暗投明。
——“弃暗投明”这个词是二皇子特意补充的,就那么笑呵呵地说出来, 像在开玩笑。
柴阳更不是滋味了。
这件事跟玩笑可半点不沾边。
这关系到柴氏一门的命运。
若选择了“弃暗投明”就意味着, 他要彻底站到祖母的对立面了。
二皇子走后, 柴阳立在校场上,很久都没有动一下。
这里,承载着他二十余年的汗水、伤痛和抱负。二十年来,他日夜勤勉,不敢有丝毫懈怠,但凡偷一点懒,随之而来的就是祖母十倍百倍的惩罚。
柴蓝蓝从树后走出来,轻声道:“兄长,你不要为了柴家选,你为自己选一次吧!你问问自己的心,你想要什么,你为自己打算一次。”
柴阳喉头一梗:“如何能不顾柴家?”
“为何要顾柴家,柴家顾念过你吗?祖母考虑过你的感受吗?这些年来,你只不过是她完成目标的工具,和一把刀、一柄剑有什么区别?”
柴阳哂笑一声,眼底有酸涩闪过。
妹妹说的这些,他何尝不知道?
只是,他是祖母的嫡孙,是柴家一门未来的支柱,除了按照祖母规划好的路子走,别无选择。
柴蓝蓝红了眼圈,“我若为男儿,哥哥也就不必如此辛苦了。”
柴阳正了正她头上的珠钗,笑道:“我妹妹虽不是男儿,却比许多男儿更聪慧,更优秀,叫全长安的郎君都自叹不如。若非如此,也不会没人敢娶。”
柴蓝蓝扑哧一声,笑了。
笑过之后,哑声说:“哥,无论你站哪边,我都站你。”
柴阳抿了抿唇,看着校场上的梅花桩,神情变得坚定,“这次不是站队,只为一个‘理’字。”
于公于私,他都不能眼睁睁看着魏禹蒙冤。
朝堂上。
两派势力争执不下,李鸿一气之下谁都没选,意外地选了国子祭酒推荐的人——顾执。
顾执原是太府寺寺卿,出身寒门,曾经却为窦渠所用,之前因为皇后凤辇之事,被李玺丢去了太学。
一时间,两派都拿不准了,他到底属于庶族一派,还是门阀的附庸?
顾执接到圣旨的时候,既平静,又惊讶。
好一个“以退为进”!
魏禹舍了自己,让门阀一派放松警惕,最终让他得了这个机会。这样一来,第八个副考官的名额还是落在了“寒门”头上。
魏禹被关进大理寺的那一刻,顾执就料到了他会走这步棋,只是没想到,他会选中自己。
他没想到,魏禹还会信任他。
顾执净了身,换了衣裳,把圣旨供到香案上,然后去了净室,在母亲的牌位前磕了三个头。
他不会再忘记,自己出身寒门。
是母亲一针一线供他读书。
他不会再让魏禹失望。
他奉他为恩师,那他就要拿出恩师的样子来。
为寒门,一战。
洛阳行宫。
晋阳大长公主正在命人收拾行李。
心腹嬷嬷忧心道:“主子,咱们真能回长安吗?圣旨还没来,就这么着急忙慌地收拾,万一回不成,岂不让人笑话?”
“回不成?”晋阳大长公主慢悠悠呷了口茶,“你是在怀疑我的能力吗?”
嬷嬷躬了躬身,卑怯道:“老奴该死!老奴只是觉得,魏少卿未必会坐以待毙……”
晋阳大长公主自傲一笑,“就是为了让他自保。他若不忙于自救,副主考的名额怎会落到窦铭头上?”
嬷嬷眉头紧锁,“消息现在还没传过来,老奴这心里实在不踏实。魏少卿虽被关着,还有那位小福王,可是位能折腾的主。”
“行了,大好的事,怎的这般丧气?”
晋阳大长公主把茶盏一放,“李玺那小子除了会折腾,还会什么?没了他老子的庇护,没了魏小子给他出谋划策,他什么都不是!”
“主子,长安来消息了!”心腹手下匆匆而来,面上有些不自然。
晋阳大长公主蹙了蹙眉,“怎的这样一副表情?难不成不是窦铭?”
手下扎下脑袋,摇了摇头。
晋阳大长公主一拍桌子,“快说,李鸿到底选了谁?”
“是……前太府寺寺卿,如今的太学博士,顾执。”
似是怕晋阳大长公主发怒,手下忙道:“那顾执虽出身寒门,却是窦家的附庸,前不久还替窦公办过事,拉拢起来并不难——想来朝中诸公便是想到这一层,这才没拦。”
晋阳大长公主摇摇头,“不对……”
不会这么简单。
她不喜欢这种事情走向脱离掌控的感觉。
“快些收拾,今日便回长安!”
“祖母不必回长安了,孙儿护送您去三原。”柴阳跨进殿门,穿的是金吾卫的甲衣,手中还托着一轴圣令。
晋阳大长公主面色一变,“你怎么来了?为何要去三原?”
柴阳打开圣旨,念道:“传圣人旨意,着金吾鹰扬郎将柴阳,护送晋阳大长公主前去三原,为先帝守陵,无诏不得入京,违令……斩。”
“荒唐!”
“我乃先帝胞妹,开国功臣,大业朝唯一的大长公主,他一个流着突厥血的贱种,敢斩我?”
“祖母慎言。”
“您口中的‘贱种’是先帝的儿子,大业朝的圣人,堂堂一国之君。”
从小到大,这位威严强势的祖母在柴阳心里就像一
座不可逾越的高山。
今日,他第一次挺直腰板直视她,突然发现,她并没有想象中的高大,睿智,不过是个固执些,强势些,会犯糊涂的老人家罢了。
柴阳曲膝顿地,行军士礼,“祖母去三原罢,孙儿会陪您一起,您在那儿守多久,孙儿就陪您多久。”
晋阳大长公主猛地一挥衣袖,怒道:“你去那里做什么?老老实实待在长安,自有你的前程!”
柴阳仰头,对上她愤怒的目光,“若这前程是靠坑害忠良得来的,孙儿宁可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