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下意识伸出手,指了指那道壮观的山谷。
“你说得对,这种地貌,千年后肯定也有痕迹。等出去之后,咱们可以让科学岗们通过卫星找找。”符天异在一边捋胡子,一双眼也盯着那道山谷。
符行川仰起头,尾巴不爽地垂着“封印凶煞的那种封印咒学会了吗?我们可要深入探索。”
符天异瞬间放过祖先的胡子,灰溜溜地跑了。
符行川这才转向钟成说“你还有什么问题?”
“那是山谷。”钟成说语调平板地重复。
“嗯,那是山谷。”符行川说,“通常山谷不会那样深罢了。”
钟成说点点头,身体转向“山谷”的方向。
卢小河、符行川、符天异、葛听听。四个人实力不同,包含了科学岗与非科学岗。在他们看来,那都是一道山谷……一道巨大的,深不见底的山谷。
可在他的眼里,不,应该说在千年前的殷刃眼中,并非如此。
隔着红布,钟成说看到了一片漆黑——
殷刃的房子建在稍高的位置,另一侧则是无边无际的黑色液体。准确地说,那大概是一泓被更远的群山裹住的,黑色的“湖泊”。
从他此刻的角度看来,骸谷有着半片灰白的“沙滩”,殷刃的住所建在沙滩边沿,位于稍高的岩壁末端。岩壁下不过三四米,就是平静无波的黑暗湖泊。它静静地伏在那里,宽广得犹如海水,一眼看不见尽头。
那是所有光芒都被吸收,深渊般的黑色。
美丽而可怖。
它的存在那样真实夺目,可是识安众人只是目光扫过它,脸上不见惊异。他们口中的山谷,约莫是黑色湖泊盖住的部分,钟成说心想。
他们看不见它,哪怕是一点点虚幻的影子。
钟成说在原地站了许久,突然,他抬脚迈向骸谷内部。
“喂!”符行川第一时间发现了“肉俑”的异常,“回来!”
钟成说没有理睬,他着了魔似的前进,没有听闻识安几人的呼唤——他知道,只要再等片刻,识安一行人就可以凭借封印术法进入,他只需要耐心等待几个小时,或者一两天。等时间到了,他跟进去就行,不会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可他不想再等。
他有必须确认的事情。
……
殷刃的小屋外部破败,内里相当整洁——如果排除掉家具上层层叠叠的封印符文,这里称得上温馨。
屋子不大,一侧放满了各式各样的书。木架子上摆满了各种各样的小玩意儿,从陶俑到布老虎不一而足,这些小东西的风格非常一致,看得出是从殷村收集来的供品。墙壁上挂着两片草木处理好的皮毛,看着大概是吃剩的兔子皮。
柔软皮毛泛着幽幽的黑色,在绳子末端静静垂着。
另一侧有简单的木床木桌,床上垫着干净稻草和补丁被褥,看起来就像个寻常农家。
尽管外部衰败死寂,不似人间,屋内还是弥漫着木头与干草的好闻味道。苹果与恶果并排放在木桌上,苹果上的法术还兢兢业业地运转着。
那点果香与鲜红,给这片空间增加了唯一那么一点儿活气。
太阳还没彻底下山,但木桌靠向木床的那一侧,已然未雨绸缪地燃了盏油灯。昏黄火光与暗红晚霞混作一处,空气里像浸过血水。
殷刃倒在简陋的床铺上,他呻吟一声,没再压抑身周的凶煞之力。
钟成说站在这幻象面前,他同样解开碍事的布茧,试图朝那幻象伸出手。殷刃的一缕黑发正散在他的面前,看起来柔软无比,他还记得那种触感。
可他的手指穿过了那缕散落的发丝。
堪称真实的幻象,也只是幻象罢了。
千年前的殷刃紧紧蜷着身体,用被子裹住自己,呼吸破碎而急促。伴随着几声咳嗽,房间的果香里多了一点点血腥味道。钟成说收回手,沉默地坐在床边。几秒后,他低下头,属于殷刃的黑发滑下身体,发梢深入干草。
两人相隔不过一拳。
“晚安。”
隔着被子,钟成说轻声说道。
他在床边坐了整整半个小时,直到夕阳彻底沉入地平线。
到了最后,钟成说像是下了某种决心。他长舒一口气,伴随着脚腕上的叮铃细响,钟成说走到屋外。
小小的屋子不远处,便是山崖末端,丁点大的地方。浓稠的黑暗在崖下沉睡,边缘异常平整,像极了贴图错误的建模。
钟成说在崖边站定,他俯视着那片黑暗。
夜晚降临,天色渐渐黯淡。空中乌云密布,不见星辰。很快,浑浊的雨滴淅淅沥沥坠下,它们径直穿过钟成说的身体,打在黑灰的荒土上。
不出一会儿,幻象果然出现了变化——连绵阴雨中,有个小小的东西顺着崖边扑腾,小心翼翼地爬了上来。乍看之下,那是个黑乎乎的团子,大概只有两个拳头大。
但近看之下,很难说那是什么。
按照特征来说,那兴许是一只黑色的兔子。
两只长长的耳朵,一双眼睛。裸露在外的鼻子,以及分作三瓣的嘴。
柔软的毛皮,四条柔软的腿,还有一根缩起来的尾巴。
……可它们完全混乱地分布在那团身躯的表面。大小、方向、位置完全错误,看不出任何合理的生理结构。它在地上一蹦一跳地蠕动,很难说在抽搐还是前行,看起来像某种变异的海参。
它在努力朝殷刃所在的房屋挪动,动作同样毫无章法。比起这玩意儿,寻常邪物都显得生机勃勃,眉清目秀。
在那只畸形兔子蠕动到自己脚边的时候,钟成说垂下眼。
仅凭肉眼看不见,可他清晰地知道。这只兔子身后,连着一丝蛛丝般纤细的“脐带”。它藏进山崖上无处不在的岩石缝隙,通向崖下漫无边际的黑暗。
唰啦啦。
变形的兔子蹭过岩石表面,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摩擦轻响。
荒芜的死地,孤寂的小屋。噩梦般的“邪物”爬出黑色湖泊,它努力拟态成“可爱无害”的模样,如同鮟鱇头顶的诱饵那般扎眼。
“原来如此,用人类的眼睛看来,‘我’是这个模样啊。”
他望着那只样貌蹩脚的兔子,一字一顿地说道。
“那个时候,我还以为自己伪装得相当完美。”
……
一片虚无中,殷刃疯狂鲤鱼打挺。
那个显眼的涟漪,正停在离他极近的地方。说实话,这距离实在有点离谱——他周围从没有这样近的涟漪,殷刃还以为,那些涟漪在物理上没法离自己太近。
属于他躯壳的涟漪,近到几乎贴在他身上!
钟成说和识安的人就在这里!
机不可失时不再来,殷刃急得要命。必须想个办法接触到外界,告诉所有人自己就在这。
可是此刻的他就像一个只有意识还在的植物人,压根无法控制躯体。殷刃咬紧牙关,逼自己努力思考。
狗东西可以被自己成功扔出去。
那么如果他分离一小部分意识……就像控制分身那样,只分离出一点点。是不是也能成功扔出去?
不过就算他能够分离出一点儿意识,它到底不是独立的思维,没法像狗东西一样正常附身,也没法离开本体太远。但只要它能暂时离开自己的躯体,发动合适的幻术,一定能引起钟成说的注意。
殷刃不存在的心脏呯呯直跳,他在自个儿脑子里欢呼了一记。不过鬼王大人到底经验丰富,他很快就冷静了下来。
……必须选好特定的幻术形象当信号。
要是随便弄个乱七八糟的样子,别说求救,说不准会引起识安的警惕。得选一个很特殊的,能够证明自己身份的形象。
现代打扮的自己?不行,沉没会肯定有资料。
穿睡衣戴睡帽的自己?不行,这摆明了是让钟成说本人辨认的,“肉俑”可不该有这种程度的自主思考能力。
殷刃在自己记忆里疯狂翻找,几秒后,他欣喜地发现。还真有这么一个形象,既能够证明他本人的存在,又不至于指向性太明显——
那只怪模怪样的兔子。每次他回到住处,它总会冒出来。识安肯定会追到他的小屋,用那家伙吸引注意力正合适。
殷刃集中精神,开始施术。
“看到我。”
他下意识在心中疯狂默念。
“看到我,发现我,帮我离……”
“开”字还没想完,殷刃突然意识到了什么。他的思考直接凝固了一瞬,如果殷刃此刻拥有一张脸,那张脸上唯一的表情只会是“难以置信”。
眼前种种,有种诡异的熟悉感。
涟漪难得接近,他急急地送出分身,只求引起对方注意,想办法脱离这片虚无与绝望。
还要特地挑选一个无害的,但又能引起他人注意的形象——
看到我,发现我,帮我离开这片虚无。我不想再这样“活着”。
而你是这世上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离我这样近的“涟漪”。
你能看见我么?
记忆里,那只扭曲变形的兔子安静地注视着殷刃。它错位的眼睛一片漆黑,如同无光的深渊。
陌生而熟悉。
“那个时候,你也是这么想的吗?”
“难不成你是……”
艳红的苹果曾躺在他的木桌上,表皮光泽鲜亮,散发着甜美的香气。千年后,他们的家里,餐桌上的苹果与其渐渐重合。
殷红的果实,无光的黑眼。钟成说戴着兔子面具穿过夜色,安静地站在他最鲜明的记忆里。
一个恐怖的猜想从殷刃脑袋里钻出来。或许一切都是他的多心,但是……不,不可能。他必须等到最后,等到最后才能确认。
无边的茫然与震惊中,殷刃几乎是无意识地发动了术法。
山崖之上。
那只畸形的黑兔子还在钟成说附近蠕动,四处寻找屋子的入口。半天没找到,那东西气馁了似的,僵在山崖上最显眼的地方,四条腿直直伸向不一样的方向。
与此同时,千年前的殷刃听到响动。同样推门而出,他停在钟成说一步之外,看着幻象里那只蹬腿撒气的黑兔。
“又是你啊。”殷刃晃荡着向前,往自己身上打了几个封印术,这才走近。
那只黑兔子不扑腾了,它立刻奋力蠕动,朝殷刃的方向前行。
“你稍等一下,我……”
殷刃的话音刚落,人与兔子同时消失在原地,突兀地像电视被拔掉插头。
钟成说知道,这是幻术结束了——如今入了夜,黄今总要休息。没了自己这个力量源,剩下的人没法给术法供给太多力量。
小小的房子里没了火光,苹果与恶果消失在桌面上。天上依旧乌云遍布,随时可能下雨。没了殷刃的幻象,此处寂静得可怕,人像是聋了一般。
可那片漆黑的海洋没有随着幻术消失,它仍躺在原处。天上是翻滚的黑云,地上是无边黑暗,面前的景象堪称虚幻。
钟成说干脆地盘腿坐在原地,他看着山崖下的无光“海洋”,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识安的调查总会持续,黄今总会继续发动幻术。他就在这等,确保自己不会错过一分一秒。
……确保他的猜测,确实是真的。
而就在这时,山崖边缘,又出现了一只“兔子”。
畸形的、四肢五官一派混乱的诡异黑兔,与先前那只别无二致。它呆呆地停留在崖边,差一步就要落回那漆黑的“海洋”。与满地乱爬的上只黑兔不一样,它只是站着,腹部圆溜溜的眼睛直楞楞看着外界。
就像在等待某个人。
钟成说抬起眼,他的长发随着山风微微晃动。红衣的衣角擦过干土与岩石,被夜色染得无比黯淡。
又一个幻术,但并非来自黄粱。知道这个形象的,这个世上只有一人,也只会有一人。
这是殷刃发来的幻术。
原地停了片刻,那只兔子似乎适应了外界,开始艰难地晃近。最终,它试探地停在钟成说面前。
钟成说伸出手,这是头一回,他的手微微颤抖。
那只古怪的兔子闭上眼睛,身体微微倾斜,将部分躯体压上钟成说的手心。可惜幻术没有触感,那团瘆人的毛球只是穿过了他的手掌。
下一刻,它的影像逐渐淡薄,溶解在了空气里。
乌云中传来隆隆声响,雨丝破开潮湿的空气,噼里啪啦砸上尘土。记忆世界中真的下了雨,钟成说的发丝被打湿,可他依旧坐在原处,一动不动。
“我找到你了。”
钟成说轻声说道,那张面无表情的脸上,慢慢出现一个微笑。
“我知道你在哪里了,殷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