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刃在虚无中无力横躺。
送走了狗东西,他身周的虚无变得异常纯粹。除了铺天盖地的涟漪,这里连“黑暗”这种颜色感知都不存在。恍惚间,殷刃不太确定自己是否还活着——说不定他已经死了,这里是死后的世界,先前种种都是他幻想出来的美梦。
每当这个时候,他的脑海里便会弥漫起一阵危险的雾气。殷刃的思绪变得影影绰绰,断断续续,几乎要在虚无中粉碎。
不过每当有“美梦”之类的念头,鬼王大人都会精神上翻个身,迅速清醒回来。殷刃很确定,钟成说这种性格和体质,靠他有限的想象力绝对想象不出。
他竭力收拢精神,努力感知外面的涟漪。
殷刃亲手送出了过去的线索。以识安的行事风格,必定会先追随他的记忆,全员跟着幻象中的“大天师钟异”前进。
而在识安小分队里,大天师的躯壳涟漪醒目。殷刃可以根据躯壳的移动,判断自己卡在记忆世界哪个位置。然后他只需要想办法留下线索,钟成说总会发现端倪。
殷刃的思维轻快起来,想起钟成说那张一本正经的脸,连绝望这件事都变得挺艰难。
鬼王大人堪称安心地闭上眼,开始在心中仔细推算。
千年前,殷村毁灭后,曾经的他第一时间往骸谷前进……骸谷……
正如殷刃推断的,那道巨大的“涟漪”的边缘在虚无中滑过。它与周围五个小涟漪纠缠不休,前进速度不快不慢,俨然一支步行前进的队伍。
有点奇怪。
识安众人应当追随记忆前进,先行前往骸谷。可是那队涟漪,正不偏不倚地凑近,一步步走向他所在的方向。
难道自己与骸谷刚好在一条直线上?
还是说,自己就在骸谷?
不可能,殷刃拼命回忆。他曾在骸谷住过数百年,连骸谷有几棵枯树都数遍了,附近从未有过这样……这样让他无法控制的生物、邪物,亦或是空间。
事情的发展越来越古怪了,世间不可能有这么多巧合。尽管没有身体,殷刃背后还是滚过一串战栗。
他有种隐隐的预感,这次“记忆探索”,他们能发现的,可能不止于神降线索。
……
“根据《辟邪志异》上的记载,骸谷坐落群山之中,是千年前神降的重度污染地之一,连邪物都很少靠近那里。它的具体位置不可考,除了《辟邪志异》提过两句,没有别的文献提过它。”
卢小河艰难地按着太阳穴。
“我也记得。”为了避免说急了灵器失效、冒出狗叫,符行川惜字如金。
当年的大天师想找个人迹罕至的地方放松,骸谷确实挺合适。按照传说的描述,那里基本只有畸形邪物和骨骸,连绿色的杂草都没几根。
只是对于现代人来说,《辟邪志异》里的地名就和《山海经》中的一样缥缈,很难说是传说还是确有其地。现在除了跟着幻象走,众人别无他法。
殷刃的幻象,在不久前就停下了。
他们正在山中一片相对平坦的空地上。此处地势隐蔽,四处环山,路却和缓好走。内里更是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只见瀑布如银练,河水清澈到仿佛不存在,里头游满肥头肥脑的大鱼。
肥沃的土地上,草坪青翠绵密。周围树木一片金红,熟透的甜果在枝头轻轻摇晃。不时有飞鸟跳上枝头,啄食红果。树下灌木里,肥嘟嘟的野兔咀嚼鲜草,胖得脖子都瞧不见。
大天师停在这片人间仙境边缘,只见法术光辉浮动,不远处几株枯树应声而倒,无数干草齐整漂浮。树木自行切分为光滑板材木梁,干草合上上好泥浆。一座坚实茅屋拔地而起,
做完这一切,那个原本摇晃的红茧险些就此歪倒,红布之下传来艰难的喘息。
他的脚下,原本丰美的鲜草迅速枯萎腐烂,只留下一点黑色。大天师连忙退后几步,唯恐毁灭这来之不易的桃源。
“你们留在这里,看好这些小孩。”殷刃嘱咐那两只人形邪物,“要是有危险接近,你们知道怎么藏好他们。”
说完,他思索片刻。又召来一直跟在身边的“大头娃娃”们。
高矮不一的孩子们远远站着,他们套着脏兮兮的头罩,手里还攥着画了一半的符纸。其中还有葛听听正用的壳子,吕姓小姑娘正搂着几个野果,手上全是脏兮兮的果汁。
这些孩子都在最爱闹的年纪,此刻却安安静静,像是感受到了什么。
“我需要提前独行修炼,没时间教你们了。附近的防护术法,我曾经教过麻子,他会教你们怎么出入。麻子脑袋快,你们以后多听他的。”
殷刃指指一排孩子里最高的,特地把声音放轻而缓。
“佝罗军打到这里,外面乱得厉害。你们别再乱跑,就留在这照顾殷村小辈。我会再召来一些邪物帮忙……你们都学了我一点本事,应当能与他们好好相处。等过两年,乱世平稳,你们出去也不迟。”
孩子们不做声。
殷刃没再说话,只是耐心地等着。许久,那些头罩里开始传出啜泣声。
“你不会回来了。”个子最高的头罩少年走近,声音嘶哑,“你之前总会说好碰面时间……你不会再回来了,是不是?”
“小小年纪说话这么难听?我只是耗损得有点多,得多休养休养。”大天师语调很轻松,话语中的虚弱无影无踪,“麻子,以后你要好好地……”
“我天资不好,你晓得!”斑驳掉漆的骇人头罩下,麻子的声音更哑了,“我顾不了这么多人,我不干!你算过,我只能在你身边跟三个月。再过半个月就到时间了,你说过要送我回老家的!”
两者相隔十几步,不远,却犹如天堑。
那少年的身体因为激动与惊惧颤抖,可他上前几步,便牢牢守在了原处。那个位置,刚好能拦住身后可能冲上前的其他孩子。
“嗯,我反悔了。”殷刃转向那片仙境般的地方,仍保留着轻松的语气。
他的态度很放松,就像这只是一次普通的离别。
或者对于殷刃来说,这就是一次普通的离别。钟成说沉默地站在那附近,定定注视着属于过去的一切。
大天师钟异,一只曾经隐藏身份的邪物。他远离红尘,行走世间三百余年,只有这些孩子能短暂地留在他身边……几个月与几百年,相比不过是过眼云烟。
殷刃兴许早就习惯了这样的分别。
看得出,殷刃平日对那些孩子很好。可到了分离的时候,那人同样干脆利落。殷刃情绪不高,但绝不是故作镇定。他只是遗憾地,习以为常地,向所有人道别。
钟成说望着那个身处秋日桃源的身影,又想到曾搂住自己,呼呼大睡的殷刃。对于他来说,自己会不会也是一个相对漫长的“同行者”呢?
这个念头刚升起,钟成说就飞快甩头,试着把这个念头甩掉,就像它是某种黏在头发上的口香糖——自从他学会品味恐惧,它每天都要变个花样出来遛一遛,既新鲜又麻烦。
钟成说收拢心神,将注意力再次集中回幻境。
几步外,符行川一双眼疑惑地盯着“肉俑”,他忍不住将脑袋微微歪过来,显然对“肉俑”的行为百思不得其解。
幻境之中,殷刃结束了他平淡的告别。他踏上更加黑暗崎岖的山路,准备孤身一人离开,随着双脚动作,殷刃脚腕上的铃铛再次叮铃作响。
“……好,我知道了,我知道了!”
少年“麻子”的拳头逐渐攥紧。
“既然你说话不算话,不打算送我回家,那我提个要求不过分吧?”
铃声骤停,殷刃收住脚步,点点头。
“你给我取个名字吧。”
麻子说。
“我们村的规矩,等要安家了,再让长辈取个像样的名字。这里……这里没长辈了。”
大天师沉吟片刻“也行,那你就叫殷……”
“不要‘殷’这个姓!”麻子激烈反对,就差把“赌气”写脸上,“外头那一群娃子全姓殷,我又不是他们亲戚!”
这一回,殷刃沉默了很久。
“我生来无名无姓,殷村是我的故土。殷村人喜欢叫我‘异人’,因而化吉司兴起后,皇帝给我赐名‘钟异’。按常理来说,我本该姓殷。”
他的语气里第一次出现了遗憾,很少,却像混进软绸的沙子。
“你们凡人都喜欢皇帝,不如这样。麻子,今后,你就叫钟……钟麻子。”
麻子“……”他的呼吸都静止了一瞬。
麻子“钟麻好一点。”
大天师的那点儿惆怅瞬间消失,他尴尬地清清嗓子“哦,那就钟麻,钟麻挺好的。”
插曲一出,再压抑的气氛也破了功,孩子们又吃吃笑起来。细碎的笑声里,殷刃再次迈开步子,走向暗沉的山影。
没了跟随在身边的邪物大军,没了远处行走的孩童。这一回,殷刃身边只剩孤零零一只黄粱。
不远处,佝罗军的修行者从山石上浮出。他纳闷地看向周围,孩子们的藏身之处被强大的幻术遮掩,他找不到半点破绽。
只有大天师孤身前进的身影那般真实。那个茧子似的身影,近看滑稽,远远看去,却像是群山的一道伤口。
那个修行者显然不在意那些没有油水可榨的黄毛小儿。他犹豫了不到半分钟,就继续追随殷刃的身影而去。
没了小孩子要顾虑,殷刃果断乘上黄粱,可不知是虚弱还是怎的,他的前进速度慢得惊人。幸亏如此,不然识安估计要掉队——符天异一个人顾不过来,连葛听听也被抓去施放漂浮术,这才勉强把所有人弄上半空。
“到这里就可以了。”
昼夜交错两轮,到达荒山中心附近时,正值黄昏。
殷刃滑下黄粱,拍了拍那个滚圆的眼球。晚霞包裹中,黄粱变成了鲜亮的艳红。
“噗叽?”它发出疑惑的声音。
“寻个地方,好好休息。附近邪物不少,够你吃个几百年。”殷刃摩挲着黄粱软滑的表皮,“接下来的路,我必须自己走了。”
“噗叽……”黄粱的叫声更小了些。
“嗯,我真的只是要养养伤。不过需要很久,你不用等我。”殷刃在它体表画出一串繁复的符文,声音轻得像梦呓。“我们的鬼契,也到此为止了。”
术成,殷刃慢慢撤去了体表的封印。
一身红衣的殷刃立于黄粱身前,他看起来苍白到吓人,赤眸眼白都渗了血。黑色长发的发梢几乎要落到地上。封印刚解开,他脚腕上的银铃瞬时朽烂,附近几步的土地也变成不祥的黑灰色。
殷刃红衣散开,苹果与恶果一同飘在他的身边。苹果被无数封印符文包裹,安然无恙。夕阳之下,恶果则显得越发鲜艳亮丽,两者的诱人红色如出一辙。
周遭凶煞之力顷刻肆虐,连黄粱都本能地撤了几步。
“你看,到了这个地步,你也没法在我身边待多久。”殷刃咳嗽两声,好声好气地继续,“走吧,黄粱。”
那个红色的团子没动弹。
殷刃叹了口气,给了它一个不轻不重的脑瓜崩,兀自转身前行。
他彻彻底底孤身一人。
黄粱没有追,也没有离开。它立在原地,瞳仁朝向殷刃的背影。直到那道身影彻底消失,它才低低地“噗叽”一声。
原本识安一行人还会时不时讨论两句幻境内容,现下,所有人都沉默了。哪怕迟钝如钟成说,也能察觉出殷刃的告别之意。
他们目送殷刃走向传说中的骸谷——
到了地方,不需要任何说明,谁都能一眼看出“骸谷”这个名字的由来。
土地灰败,毒草横生,只有畸形的邪物与爬虫不时路过。地面上不见高大树木,只有破败发黑的兽骨与鸟骨。不远处,两道山崖如同毒牙交叉,其下是空荡荡的万丈深渊。
其中一颗“毒牙”尖上,能隐隐看到一栋简陋小屋。
殷刃一步步走向那座小屋,苹果与恶果被他握在双手,在阴影中闪烁出暧昧的光彩。不一会儿,那个身影被小屋门洞吞没,彻底消失在众人视野。
跟随殷刃的佝罗军修行者,终于停住了步伐。
看来哪怕是“半步卡戎”,也不敢贸然挑战这片土地。那人停在骸谷边缘,从地上捻起一撮土,小心嗅了嗅。
那张瘦削的长脸上,一对眼珠转了转。末了,那修行者捉住一只机关鸟,就地开始写信。
卢小河、符行川与符天异立刻围了过去。葛听听见此阵仗,也好奇地凑上前。
然后她就看到满眼蝌蚪似的怪异文字。
葛听听不懂就问“……这是什么意思?”
“佝罗文。”卢小河尴尬地清清嗓子,“其实我也不认识……包括这道大山谷,没有任何记载。”作为一位神经科学研究者,这类东西实在超出她的能力范畴。
“他在请佝罗大军重选路线,走这边。”符天异语气艰涩,“正巧,佝罗军要遣十五万大军驻扎山地,走哪条路也是走。他要以万数兵戈之气破邪,抢夺号令万鬼的灵刀……”
葛听听脸色变了“那怎么办?”
他们跟着幻境有样学样,勉强封印一只未降生的凶煞。可要是抵御十五万活人,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没事,这次我们没有弄出恶果,就算那个修行者活着,也不会引大军来……吧。”符天异不太确定地说道,余光斜向顶着大天师躯壳的肉俑。
“那样、那样殷刃的记忆不就被咱们扭曲了吗?这些记忆,肯定对他也很重要吧。”葛听听忧心忡忡。
“殷刃和那只凶煞不同。作为一起进来的知情者,汪,他有心理准备,从一开始就不会认为变化是‘真实’的。”
符行川话一说长,灵器果然出了点小毛病。
“就像看恐怖电影,和亲身经历恐怖事件的区别汪。”
葛听听艰难地唔了声,不知道想没想通“也就是说,我们只要抓紧时间调查就好?”
她转向卢小河,结果卢小河早就跑去了骸谷边缘,试图把附近的一切特征塞进脑子。毕竟千年后,凶煞之力污染如此严重的地方可不多了。
等到离开这里,他们再找到这个地方,不知道能有多少新发现。
见前辈这样努力,葛听听也转过视线,学着努力观察周围地貌。那道山谷就像地球的一道伤痕,深到不可思议。他们与殷刃的房子都在山谷东侧,山谷西侧的地面明显下沉,两边地貌高低都不一样。
壮观而奇异的景象。被此处的地表高低一衬,殷刃的小屋渺小非常,宛如一小块沙砾。
“奇怪,这个山谷真的好深。”葛听听嘴里咕哝,目光被那道深不见底的巨大裂谷牢牢吸引,“这地方这么特殊,怎么会一直没有人发现呢?”
她话音刚落,钟成说走近两步“你说什么?”
肉俑突然提问,葛听听吓了一大跳“我、我说那道山谷好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