轩窗半掩、孤乐清啼。
听着耳边潺潺不断的幽怨乐声, 崔元忍不住心潮微动,其虽不如钧天广乐般绝妙飘转,但若肯耐心感受, 便不难听出其充沛丰盈的眷念愁思, 让人闻声亦不由随之凝噎。
终是按耐不住心中好奇,崔元重新披衣而出, 室外月色凝亮, 玉盘似的遥遥悬于夜空一角。崔元顺势行至庭中,正要循声出门时,却听西户屋门处传来一声“吱呀”轻响。
只见一抹亮色愈移愈近, 光影近了,才知是张良披衣提灯而来。
初见时分明只有七八岁大小, 白白净净、可可爱爱, 干净单纯到让他忍不住时时怜惜教诲。不过眨眼间, 对方竟已出落地这般挺拔玉立、风致翩翩,少年容姿便已如此,将来……
思及此处, 崔元正巧与张良目光相接。
两人对视而笑, 并不细探出屋究竟,而是默契并肩出门, 一同朝乐声由起处寻觅行去。蒙府本就构造殊异繁复,崔元二人又是初日至此,因而停停绕绕, 行了不少弯路。
乐声终了时, 崔元与张良恰寻至一处闺苑, 院外植有成排的梅树, 亭亭婉转、芬香扑鼻, 再往前去,木门四敞着,院中暖香霎时扑面而来,崔元一时应接不暇,险些直接呛咳出声。
是女子的脂粉香,崔元眉色微挑,此处想来定是女子居所,既是如此,他们便不宜鲁莽闯入。崔元沉吟思索间,张良却将将反应过来,面色成功爆红的同时,尚不通情.事的小少年,竟彷徨无措地结巴起来,小手握住崔元的衣袂,便要拉着他原路折返。
正当此时,院内却忽而传来一道“铮铮”烈响,接着便是重物砰然坠地的声音,再然后,便听得几声女子的惊呼与痛哼。崔元神色骤变,顾不得张良的反应,只快步踏入门中,俯身抱起地上微微瑟伏的玫衣女子,继而将其好生放置于琴案旁侧。
见张良哒哒而入,乖巧捡起地上铮然断裂的瑶琴,崔元拱手致歉道:“事急从权,阿姊勿怪。”
对方俨然仍旧沉浸在方才的乐曲氛围之中,被崔元抱起后,第一反应不是呵斥他如何不请自来,而是自张良手中抢过那把残若风烛的瑶琴,视若珍宝般护进怀中贴脸爱抚。
紧接着,眼泪忽而如断了线的珍珠般涓涓而落,仿佛永无止息。
崔元难得手足无措起来,倒是张良吞了吞口水,右手抓紧崔元的袖摆,见面前的漂亮姐姐仍是泪泣不止,忙紧张开口道:“适才我与先生为姐姐琴音所吸引,这才趁夜寻觅而来,若是有何唐突冒犯之处,姐姐只管骂出声来,莫要同自己置气。”
对方闻声,终是肯抬头来看。
崔元是见惯了美人的,无论男女,可面对此人时,却仍觉眼前一亮。她的容貌虽算不得上乘,可那双眼睛,却清澈如泉、亮地出奇,如今蓄满泪水,更如摄人心魂的海上明月一般。
这样的女子,深居于蒙府之中,莫非是蒙毅在“金屋藏娇”?
波澜褪去,崔元迎着对方的戒备注视,坦然介绍道:“在下崔元,今日有幸擢为府中门客。”
本以为对方定该斥声呵责两句,谁知听闻他名讳的瞬间,那人竟一改方才怆然之态,强撑起双臂,将上身挺直施礼道:“妾身宋筝见过崔君。”
话罢,不忘自嘲笑笑:“妾双腿不便,无法起身行礼,还望崔君勿怪。”
崔元早已看出对方身有疾苦,否则她狼狈倒地之时,自己也不会抛却君子之仪,如此仓忙相助,他不过是惊奇于对方同自己见礼时的语气与姿态,如此小心翼翼,倒像是……
倒像是早在今日之前,对方便已听闻过“崔元”二字,甚至得遇自己之前,还曾有人向她专程叮嘱过同自己相见的仪态举止。想着大概是多心了,崔元摇头笑笑,先是礼貌道声“怎会”,接着便将视线顺利转移到那人手中损坏的瑶琴上。
宋筝见他如此,竟肯轻声解说道:“此琴乃阿毅初见时所赠,我已珍藏多年,恐有半分损毁。”
阿毅?难不成便是蒙毅?崔元恍然自责道:“恕崔某眼拙,阿姊竟是蒙兄夫人?”
听闻“夫人”二字,宋筝垂首涩然道:“确已订立婚盟,然婚期未至,担不得夫人之称。”
原是如此?崔元突然就有些好奇,“不知阿姊与蒙兄婚期何时?”
宋筝闻声,先是示意崔元与张良落座于琴案对面的蒲垫之上,待二人跽坐妥当,宋筝眸中的层层笑意方明显敛去几分,就如退潮后的平静海面,早已没了当初的波澜壮阔,“我如今……落得如此模样,又如何催得阿毅同我成婚?”
看出她心中郁结难解,崔元不由温声劝慰:“阿姊若是愿意,不妨将心中苦闷一吐为快?”
毕竟无论她的琴声,还是言语神情,无不在透露着她心底的迫切倾诉欲。
宋筝闻声先是愣滞片刻,紧接着便似陷入某种复杂回忆之中,“崔君有所不知,我与阿毅十岁便已相识,本是青梅竹马,就连府中长辈都时时拿我二人说笑打趣。”
说着,满眸笑意逐渐转作阴沉,崔元仿佛都已预料到接下来的剧情发展:“然好景不长,十四岁那年,蒙公自战场带回一无家可归之女,自此往后,阿毅便如着了魔般,对她关怀备至不说,就连整颗心都欲扑至对方身上,仿 佛眼底心中再也容不下我这般渺小之人。”
话音至此,眸中的光亮却又重新堆聚而起,“可他却忘了,他与那人从初见起,便注定今生有缘无份,他们可以是亲人,是手足,但绝不可能是爱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