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信宫中,纪妧执着一枚黑子与纪昭对弈。
“承天门宫变,混在禁军中刺杀本宫的那些侍卫,皇帝如何看?”纪妧神容优雅端庄,似是家常般随口问道。
纪昭摩挲着手中棋子,迟疑道:“想来,应是琅琊王埋伏的暗子?”
纪妧“哦”了声,徐徐道:“可纪因想要的是本宫手中的权力,而非本宫的性命。”
纪昭试探道:“琅琊王当时已然疯了,许是孤注一掷,意图挟持长姐以逼迫朕让位。”
“本宫倒是觉得,自己在皇帝心中没有这般重要的分量。”
“长姐,朕……”
“皇帝可还记得,琅琊王见到祁炎出现时说了一句话。”纪妧打断纪昭的话,悠然复述,“他说,祁炎辗转三方而不露破绽,将三股力量诱入局中一网打尽。本宫听后思来想去许久,逼宫那日的势力,一为本宫,二为琅琊王,那让祁炎斡旋的第三方……究竟是何人?”
纪昭紧了紧嗓子,弱声道:“长姐觉得,刺杀你的人便是那第三股势力?那长姐为何,不直接召见祁将军审问?”
纪妧抬眸看了他一眼:“你让本宫,去审一个力挽狂澜的功臣?”
纪昭双肩一颤,登时无言。
纪妧轻哼一声,却是转了话题:“这些年来,父皇与本宫为你扫清障碍,却唯独留琅琊王性命,皇帝可知为何?”
纪昭道:“是因为皇叔……琅琊王有成武帝所赐诏书,可免死罪?”
“诏书这种东西,即便是真的也可以让它成为假的,父皇与本宫怎会因为一张纸而言听计从?”
纪妧笑了声:“当年父皇曾教导本宫,若想打磨一个人,就该在他身边放一块危险的磨刀石,虎视在侧,方能予人警醒。纪因就是如此,只可惜,他太让本宫失望了。”
这句话中的“他”别有深意,纪昭举棋的手一颤,不小心落偏了棋格。
纪妧将这步错棋看在眼里,眸中划过一抹清冷,慢条斯理道:“一步错,步步错。棋子失去了用处,便只能杀了!”
说罢,纪妧捻着黑棋落下,一语定乾坤。
这是第一次,纪妧并非在下指导棋,而是以对手的身份将天子杀了个片甲不留。
满盘杀棋,亦是最后的警告。
纪昭鼻尖渗着冷汗,失魂落魄地出了长信宫。
阶前,大宫女迎了上来,低调福礼道:“陛下。”
纪昭脚步一顿,看着面容冷静的大宫女,目光复杂。
……
辰时,永宁长公主府。
拂铃伺候纪初桃下榻梳洗,忽的皱了皱鼻子,问道:“殿下昨夜饮酒了么?”
纪初桃睁眼道:“不曾。怎么了?”
“殿下的枕头上,似有酒味。”拂铃提醒。
纪初桃抱起枕头嗅了嗅,还真是。
她清楚地记得自己昨晚并未饮酒,但是半夜睡得迷迷糊糊之际,似乎有什么人来过,坐在她的榻边注视她,用极其喑哑低沉的嗓音道:“我后悔了,真想把你圈禁起来……”
纪初桃一天一夜未合眼,那会儿实在太累了,只当是做梦,便翻个身继续睡去。
现在想来,难道昨夜真的有谁来过?
是……祁炎么?
可是明明清晨时,他们还在宫道上起了争执,纪初桃满腹话语还未来得及说,祁炎便像是害怕听到什么似的,松开她的手大步离去。
纪初桃还以为,他不会再理会自己了。
她不知道祁炎为何那么生气,连听她解释都不愿。她也是在宫乱当晚才彻底确定伤害大姐的另有其人,其中的挣扎苦楚,并不比旁人好受。
纪初桃抱着那只留有酒味的枕头,失神许久。
如若祁炎昨晚真的来过,他是喝了多少酒才会逾墙进来,说出那般疯狂的话语?
想到什么,纪初桃拉开榻边矮柜的抽屉,取出那枚穷奇玉攥在手心,贴在心口的位置。
定了定神,她穿鞋下榻,吩咐外头候着的宫婢道:“备车马,本宫要出去一趟。”
京城像是个留不住雪的地方,明明前几日还是一片银装素裹,天寒地冻。今日再看,却是一点雪的痕迹也没了。
冬日阳光慵懒,南郊山野苍茫,校场上黄沙弥漫。
校场守门的士卒仍是上次来所见的那几个,见到娇艳无双的绯裙少女自华贵马车上下来,先是一愣,随即纷纷执戈抱拳道:“属下见过三公主殿下!”
他们竟是还记得纪初桃。
纪初桃取了令牌示意身份,随即笑着道:“劳烦带本宫去见你们将军。”
顿了顿,她又轻声补充:“安静些,勿要惊扰他人。”
为首那名校尉颔首表示明了,恭敬道:“殿下请随我来。”
今日是月底休沐,军中并未集中练兵,士卒们都各自散在校场中,蹴鞠骑射,或是切磋身手,滚了一身黄土。见校尉领着这样一个锦衣玉食的小美人而来,不少士卒都停下了手中活计,勾肩搭背看起热闹来。
校尉带着纪初桃朝一处巍峨宽敞的将军殿走去,还未靠近,便听见正殿中传来一阵叠着一阵的高亢叫好声,似是有什么精彩赛事。
纪初桃上了石阶,抬眼见到被人簇拥殿中的祁炎时,不由一怔。
只见殿中摆了一张长桌,桌子两旁各摆了一长排斟满酒水的瓷碗,而两名赤膊汉子从分别立于长桌左右,从第一碗酒开始拼,一路灌下去,几乎一口一碗,其豪迈粗犷的气派瞬间将殿中气氛点燃,一片热火朝天的叫好!
祁炎则一袭齐整肃穆的黑色武袍,抱着双臂,交叠双腿坐于长桌尽头的将军椅上,嘴里叼着根狗尾草,微眯隼目看着自己的两名下属斗酒。
这是纪初桃从未见过的祁炎,不似平日与她相处的温柔迁就,也不似战场上的冷冽凌寒,而是姿态微痞散漫,有种说不出的落拓不羁之感。
见到纪初桃出现在殿门外,祁炎亦是一怔,睥睨的笑意僵在嘴角。
满屋子的叫喊声戛然而止,众人的目光落在如羊入狼群的矜贵少女身上,有少数几个认出纪初桃的亲卫,都自觉给纪初桃让出一条路,露出心照不宣的笑来。
祁炎下意识坐直了身子,将嘴里的狗尾草取下,揉碎在指间,目光沉沉地落在纪初桃身上。
“祁将军,三公主殿下来了。”引纪初桃进来的校尉堆笑道。
人群中爆发出一阵善意的笑意,门外亦有士卒打着路过的幌子,探头探脑朝殿中张望。
祁炎姿势未变,只冷冷一瞥。
那两名拼酒的汉子立刻打了个颤,挥手赶鸡崽似的将看热闹的下属士卒赶了出去,嚷嚷道:“都看什么?看什么!滚滚滚,别打扰少将军和三殿下说正事儿!”
众人笑着“嘁”了一声,做鸟兽四散,还体贴地掩上了将军殿大门。
门一关上,祁炎的眸色便尤显幽深晦暗,将军椅中的身形被镀成冷硬的剪影。
纪初桃许久不曾感受过他这般压迫的气场了,不适应地咽了咽嗓子,有种近乡情更怯的紧张。
“祁炎,你这两日都住在这里么?”说罢,纪初桃拢着袖子朝他走去,倾身嗅了嗅他身上的味道。
她想闻闻看,昨夜醉酒逾墙的,是他还是梦。
“殿下做什么?”祁炎眸色变了变,伸手按住她企图靠近的肩。
那肩亦是薄而圆润的,令人想起温泉中触及的,凝脂般柔滑的触感。
纪初桃嗅到了淡淡的酒味,却不知是方才下属斗酒沾上的,还是昨晚宿醉未消。她有些失落,望着祁炎暗波涌动的眸子道:“本宫昨夜,好像梦见你了。”
祁炎抿紧淡薄的唇线,随即松手扭头,调开视线道:“殿下做的噩梦那么多,难道各个都要相信?”
纪初桃眼睫一颤。他指的是宫婢们先前说纪初桃做噩梦,性子反常那件事。
祁炎这般不信那些玄之又玄的东西,若是此时说明预知梦的真相,他会不会以为自己在说谎狡辩?
祁炎说完那句话后,也陷入了沉默。
半晌,他起身道:“不知琅琊王是否还有余党藏匿,殿下此时出来太过冒险,快些回去!”
这就赶人走?
纪初桃想起自己的来意,忙拉住祁炎的腕子道:“等等,祁炎。”
祁炎的腕子绷得极紧,纪初桃能感受到他隐忍待发的力量,硬得像铁。
他讨厌自己了么?
纪初桃想着,缓缓松了五指。片刻,从袖中掏出那枚穷奇玉,递给祁炎道:“这个是很重要的东西,本宫不能要。如今物归原主,你务必好好收着。”
顿了顿,她弯了弯眼眸,展眉笑道:“谢谢你,用它护住本宫!”
这抹笑是纯净的,没有一丝阴霾。
哪怕,她知道“穷奇”强悍的存在意味着什么。
祁炎没有接那玉,只看着她许久,复杂道:“殿下不要?”
他说过,有了喜欢的姑娘,会将此玉双手奉上。
纪初桃摇了摇头,坚持道:“本宫不能要,这东西只有放在你手里,才最有价值。”
她怕有人看出这玉的作用,给祁炎招来灾祸,还是不要戴在自己身上招摇过市了。
纪初桃拉起祁炎的手,将玉放在他的掌心,双手合拢将他的五指包起来,温声道:“藏好它。”
正要松开手撤回,却被祁炎一把拉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