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为长公主,不能在人前露怯,尤其是男人……应付男人嘛,见招拆招才有意思。”
纪姝经常将这些话挂在嘴边,纪初桃觉得二姐说得有些道理。
何况她早就想去市井逛逛,所以面对祁炎的邀请,她并未迟疑太久。
十字街贯穿东南西北四门,是京都最繁华的地带。南街有玄真观和圣光寺,而北街则多商铺和杂玩,东西横贯,一边是酒肆茶楼,一边是勾栏瓦肆,都是消遣的好去处。
虽说本着不能露怯的心态,答应了与祁炎同游,但两人一前一后走着,空气中依旧弥漫着些许尴尬气氛。
两人间许久没有说话,纪初桃索性将心思都放在了琳琅的街铺上。
小食铺子刚开了蒸笼,花糕和蒸饼的香味扑面而来,新出炉的肉茸胡饼皮薄馅多,咬一口汁水随着肉香溢满齿颊。酒水食物混着香料的味道交织在鼻端,热气蒸腾,繁华喧闹,是敬穆深宫中从未有过的烟火盛况。
纪初桃对一切充满了好奇。卖糖葫芦的老叟吆喝着路过,她扭着头,目光都快粘到那些嫣红晶莹的山楂串上去了。
小孩子似的。祁炎看着她想。
又记起宋元白提过,获得女人好感的又一重要秘籍:便是要胆大心细,舍得为她花钱。
倒也不是什么难事。祁炎想着,向前唤住了老叟,要了一串糖葫芦。
纪初桃以为是他自己想吃,开始并未在意,直到祁炎拿着糖葫芦朝她走来,修长的手臂伸着,神情冷酷地将糖葫芦递给了她……
纪初桃一怔,心中登时警铃大作。
二姐说过,为女人花钱,是男人征服女人的一种方式。因为一旦要了男人给的东西,以后都会低他一头!
“这个你吃罢,本宫可以自己买。”说罢,她扭头寻找挽竹的方向。
她买东西无需自己出手,所以钱袋由挽竹代管。
但祁炎已经将糖葫芦塞到了她手中,说了句“殿下不吃便扔了”,然后就负手走开了,依旧又强势又冷酷。
可是糖葫芦又做错什么了呢?
纪初桃看着手里这串晶莹红亮的糖葫芦,闻着酸甜的果香,叹了声,到底没舍得扔。
纪初桃小小咬了口糖葫芦,酸酸甜甜的,不禁愉悦地弯起了眼睛,一时也忘了两人之间的尴尬气氛。
不知何处飘来一股浓烈的奶香,纪初桃吸了吸鼻子,看到了一家卖甜食的小铺。
还未询问铺子里的奶香从何而来,一旁的祁炎已熟稔开口:“陈记酪乳,卖的胡食。”
是自己没有吃过的东西,纪初桃眼睛一亮:“好吃么?”
祁炎看了她一眼,视线落在她唇上沾染的红色糖浆上。
他只是在遵循计划行事,所以才对纪初桃这般耐心……漫不经心想着,接上话茬道:“羊乳味腥,恐殿下吃不惯。”
纪初桃轻轻“噢”了声。她觉得二姐说得对,吃人家的嘴软,拿人家的手短,祁炎不过给了她一根糖葫芦,再同自己搭话,她就没法狠心晾着他了。
她暗下决心:自己已是失了先机,接下来可不能再犹豫不决了。
而一旁,祁炎亦是敛神沉思,不紧不慢地跟在她身边,权衡下一步“策略”。
瓦肆最热闹的时候当属夜晚,白天却是甚为冷清,只有一个老头在耍猴。那猴子带着细链枷锁,瑟瑟发抖,抽一鞭便翻个跟斗,惹得围观之人捧腹。
纪初桃看了片刻,让挽竹丢了一钱碎银,便垂着头离去了。
“不喜欢?”祁炎问。
宋元白的策略中还说,要多留意姑娘的喜好,方能对症下药。
纪初桃抿了抿唇,红色的糖浆抿没了,唇上却多了些许水润。她叹道:“只是觉得那猴子有些可怜。”
祁炎没说话。
对于她的姐姐纪妧来说,文武百官何尝不是那只套了枷锁的猴子,若不听话合顺从,等待的只有带血的鞭子。
“有人在弹琵琶。”纪初桃站在茶舍门前,听浓妆艳抹的女子咿咿呀呀弹唱琵琶。
和宫里的大雅之音不同,市井的琵琶曲调不错,就是听不懂唱词。
想起身边有个什么都知道的祁炎,纪初桃扭头望着他,诚心求教:“她唱的是什么词?宫中未曾听过这样的曲调。”
闲游招客的野女支,唱的是十八摸。
都是些无味又粗鄙的东西,祁炎向来不碰这些,嫌脏,为此宋元白还笑话他不是个男人。
他笑得轻狂,看了纪初桃一眼道:“那不是殿下能听的东西。”
纪初桃狐疑。她是长公主,这天底下有什么是她不能听的呢?
定是男子吓唬女子的手段,可不能再退缩,让他看轻了自己!
纪初桃索性向前两步,微微侧首,认真听了起来。
那曲子咿咿呀呀的,声调缠绵得很,纪初桃隐约听到了什么“手摸鬓发、轻解罗衣、摸姐肚儿”之类的……
下面一句已是十分直白,纪初桃忽然想起了那晚在书房中的画面,一股热流直冲脑门,逃也似的后退两步,后脑磕进一个结实的胸膛中。
回首一看,书房风波的始作俑者正目光沉沉地盯着自己。
纪初桃觉得他的眼神,比十八摸还让人难以消受。
“殿下还真是,什么都不懂。”他低哑开口,说不出是松了口气,还是不甘。
纪初桃雪腮微红,强撑着镇静没有逃开。两人一个仰首,一个垂眸,谁也没说话,谁也不愿认输。
正此时,茶肆外边蹲守的一群闲汉观察他们已久,互相给了个眼神,随即陆陆续续起身,一窝蜂围上来,热络地问他们是否需要酒水吃食。
纪初桃与祁炎被冲散,各自身边围了七八人。
纪初桃没见过这般阵仗,皱着眉,刚想问他们有什么吃食,便见祁炎横过一臂将纪初桃拉到身后护住,另一只手攥住一名汉子,冷冷道:“滚远点。”
他身上浸润着疆场的凌寒,眸色一沉便威慑十足。市井厮混惯了的泼皮知道这样的人不好惹,讪笑着道了声“叨扰”,便揣着袖子畏畏缩缩走了。
纪初桃看出了不对劲,问道:“怎么了吗?”
“市井闲汉,端茶跑腿,以此索要钱财牟利。”这样的人通常如阴沟老鼠一般抱团,专宰生客,强买强卖,若是给的银子不够数,还会惹来麻烦。
原来,他方才是为自己解围?这也是男人征服女人的手段么?
纪初桃想不出答案,凝神间脸上的燥热倒是消散不少,不觉赞叹道:“你好厉害,知道如此多东西!”
轻软的声音,夸人时很甜。
祁炎于是调开了视线,低沉的嗓音传来:“高高在上的人,怎么知道蝼蚁的生活。”
他抱臂侧首的样子英俊而又冷酷,眉骨到唇鼻的线条尤其好看。
纪初桃笑着咬了口糖葫芦,装作听不懂他话里的暗指。
再往前走,就到了玄真观。
祁炎情不自禁地慢下脚步,深沉的视线掠过明丽的少女,落在玄真观旁的僻静小巷中。
那里是宋元白与他的约定之处。
他的眸色微不可察地一暗,许久,语气平常道:“玄真巷径直通往街心,殿下可要从那儿走?”
祁炎对京都街市了如指掌,知道许多闻所未闻的事。纪初桃不疑有他,颔首道:“好。”
说着,她又被玄真观门前的大树吸引了注意力。
那是一株生长了百余年的柿子树,足有六七丈高,枝干虬曲,颇为壮观。玄真观主大方好客,树上的柿子向来都是任人摘取的,此时初冬时节,柿子大多已被采穷苦百姓摘走,只有最顶上的零星几个摘不到,便留着挂在树梢供鸟啄食。
“好高啊——”纪初桃后退两步,抬手遮在眉间,仰着头看那枝头红彤彤熟透的柿子,睫毛被冬阳染成淡金的光泽。
她喜欢一切颜色鲜妍的东西,糖葫芦,柿子,橘子……恰到好处的灵动鲜活,却并不惹人讨厌。
“我可以摘两个柿子带回去么?”纪初桃突发奇想。
宫里都是加工好了的柿子饼、柿子糕,好吃虽好吃,终究是死物,不如枝头挂着的好看。
身后的两个侍从都不会爬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拿不定主意。
霍谦倒是有办法,他刚弯弓搭箭,就见祁炎漠然地越过他,缓步走至柿子树下站定,抬掌朝着粗-壮的树干一拍。
也没见祁炎如何用力似的,百年古树打了个冷颤般一抖,吧嗒吧嗒掉下两个橙红透亮的柿子来,被祁炎顺手接住。
自始至终,他连脚步都没挪动一下,游刃有余得不像个凡人。
霍谦默默收回了弓箭,退回五步开外。
祁炎将刚摘来的柿子递给了纪初桃,姿态洒脱。他的手很大,指节修长,可以单手握住两个柿子。
纪初桃将糖葫芦往侍从怀里一插,空出手来接过柿子,却不经意间触碰到祁炎的指节。
她下意识想缩回手,但想起二姐的教诲,指尖一顿,硬着头皮没有退缩,努力如常道:“多谢小将军。”
祁炎垂下手臂,指腹无意识碾了碾她触碰的地方,提醒她:“现在还不能吃,涩。”
纪初桃眼里含着通透的笑意,似是探究和好奇,仰首看着祁炎:“祁将军,你怎么突然变得这么好了?”
简直变了个人,都不像那个冷冰冰凶狠的他了。
祁炎看着比自己矮了一个头的小公主,想起了那些奇怪的策略。
好像是,先要道歉?
他在想些什么呢?
纪初桃想:他做这些事,真的是二姐说的那样吗?
“书房那晚,是臣误会殿下了,多有冒犯……抱歉。”祁炎语气有些生硬喑哑,但说出来,也没有想象中难为情。
浮云缓缓自头顶移过,两人都卸下重担似的,各自松了口气。
纪初桃也回看着他,仿佛早就料到了会这样似的,眼里没有奚落也没有意外,对他道:“那,你以后不要那样做了……”
祁炎淡淡“嗯”了声。
“其实,本宫也有不对,对下人管教不严,还有……”她埋头嗅着柿子的果香,耳尖有些红,小声说道,“还有那些图,不是本宫的东西,更不是故意让你看见的。”
明明是寒冬季节,祁炎却觉得有些热。
好在纪初桃没有再继续挑起他的回忆,话锋一转,凑上前看他:“那,我们便算和好啦?”
祁炎又“嗯”了声,嗓音有点儿哑沉。
纪初桃轻快地“呼”了声,借花献佛,将手里的柿子分给祁炎一个,弯着眼温柔道:“这个送你,柿子送世子,事事如意。”
天高云淡,她雪白手腕上的银镯折射出清亮的光泽。
于是那只柿子兜兜转转,又回到了祁炎的手里,带着她香软的体温,沉甸甸的,但又让人感到无比轻松。
“走罢,天色不早了。”
纪初桃道,一行人按照祁炎先前定下的捷径走去。
但到了玄真巷门口,祁炎却止住了脚步。
“怎么啦?”他突然停步,纪初桃险些撞上他的背。
祁炎负手望着悠长僻静的巷子,指腹摩挲着那只手里温暖的柿子,片刻,调转方向道:“换条路。”
“不是说走这条路近些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