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夜风大,书房掩上了门,只留一条窗缝透气。
纪初桃看书喜静,不习惯留人伺候,侍婢们都退出殿外候着。画册,汤药,再配上这样空荡安静的居室,一切都仿佛顺理成章。
纪初桃站在书架下,伸长手去够上头一本厚厚的国史,却见头顶阴影笼罩,一条修长的手臂越过她的耳侧,轻而易举地为她取下了书籍。
“啊,多谢……”纪初桃回过身来,却被祁炎此时的模样吓了一跳。
他取了书,却并未退离,只将手撑在书架上,眼睫落下一片暗色。离得太近,纪初桃能感受到他微微急促的呼吸,以及不正常的体温。
“药已经喝下,现在可以歇息了。”祁炎的嗓音异常喑哑,幽沉的隼目泛起红丝,像是坚冰包裹着熔浆。
他解了腰带,用没有受伤的那只手。
纪初桃未开情窍,即便是梦里那些画面也断续模糊得很,因此尚未反应过来,只觉得祁炎突然有些古怪。
她咽了咽嗓子,问道:“你这是作甚?是屋子太热了么?”
“嗯。”祁炎的嗓音异常喑哑。
“那让他们将炭火烧小些……”纪初桃想唤侍婢进门,却被一把攥住了手腕。
怀里的书籍吧嗒一声坠地,纪初桃本能地抽回手,有些懵懂,有些慌乱。饶是再不懂事,她也能察觉出祁炎此时很不对劲,非常不对劲!
“你……你到底怎么了?”纪初桃下意识后退,谁知她退一步,祁炎便进一步。
书房屏风后有张供人休憩的软榻,挂着轻纱银铃,纪初桃没留意脚下,一屁-股跌坐在软榻上。
“我怎么了,殿下殿下应该最清楚。”墨色的武袍随意扔下,堆叠在榻边,一双笔挺的黑布战靴停在面前。纪初桃抬起惊慌湿润的杏眼,刚好看到祁炎的影子将自己笼罩。
祁炎目光灼灼,蕴着太多深沉复杂的情愫。那一瞬,纪初桃感觉自己像是被苍狼盯上的兔子,呆呆傻傻,无处遁形。
“殿下想春风一度,说一句便是,何须这般大费周章。”他姿态疏狂地解了护腕,而后俯身沙哑道,“殿下青春正好,天姿国色,臣有什么理由拒绝呢?”
他明明笑得这么冷淡,眼神却炙热得像是要将人灼烧,说着一些纪初桃根本就听不懂的话。
虽然不知道他受了什么刺激,可纪初桃已然猜到他想要做什么。
大概是……和梦里那些一样。
纪初桃彻底慌了,她根本就没有这个意思,也不曾做好准备!那些事对这个年纪的她来说实在是太过陌生可怕了!
他靠得越来越近。
“小将军冷静!这样使不得,使不得……”纪初桃急得满脸通红,言辞紊乱,全然不知道自己在乱说些什么,“衣裳不穿好,会……会着凉的!”
她下意识抬手想要阻止祁炎的靠近,却冷不防触碰到他结实的胸口,掌心下的触感令她血气上涌,几乎要将薄薄的脸皮烧破。
糟糕,祁炎的眼眸更晦暗了。
“来……唔!”
纪初桃想起来喊人,却为时已晚,祁炎先一步欺身上前,一手撑在榻上,一手捂住了她的嘴。
软榻吱呀轻响,带动红纱微晃,银铃作响。视线相接,鼻尖对着鼻尖,纪初桃在他野兽般漂亮的瞳仁中看到了自己瑟缩的倒影,那种被完全碾压震慑的强悍,无法用语言来形容。
他的手缠着纱布,捂在脸上有粗粝的触感,呼吸间可闻见淡淡的药味。
祁炎的呼吸滚烫,说不清是讥诮还是别的什么,哑声问:“臣没有被人观摩的癖好。还是说殿下想让所有人都进来,看到你我这般模样?”
纪初桃便一动不敢动了,睫毛微颤,倔强地瞪着眼看他,而后慢慢湿了眼眶。
祁炎没想到她是这般反应,不是欲拒还迎,而是来自内心深处的抵触与……害怕。
她的脸那么小,一只手掌便能捂住。直觉告诉他该停下,可心里的恶神却怂恿他贪恋眼前。
趁他怔愣间,纪初桃抬手朝他脸上打去,巴掌在离他侧脸只有一寸时被攥住,轻而易举。
两人的差距如此悬殊,纪初桃气急,扭头咬了他一口,然后使尽全身力气推开他。
少女杏眸映着缱绻的灯火,水光潋滟,泛着一圈儿红。
“本宫一点也不喜欢你这样,祁炎!”纪初桃带着哭腔。
那细微的哭音唤回了祁炎的理智。心脏仿佛被羽毛刮过,他保持着被她推开的姿势,许久没动,两人间只有红纱软帐如轻雾般撩起又落下。
没有想象中的快意,两人都如此狼狈。
良久,祁炎缓缓屈腿而坐,手搭在膝盖上,垂首低哑道:“那碗药,不是殿下准备的。”
笃定且复杂的语气。
“本宫担心你的伤势,所以才让人准备了汤药,这也不行吗?”纪初桃愤愤地瞪着他,唇珠压成一条线,半晌闷声道,“明明……的你,不是这样的。”
中间那两个字咬碎了般,含糊不清。
纪初桃跑出了书房,祁炎没有阻拦。
看来,纪初桃也是被人算计了……
如此想着,他烦闷地捋了把头发,弯腰捡起地上散落的外袍,单手抄起案几上的凉透的茶水灌下。
用手背抹去唇角的茶渍,祁炎的眼神恢复了清冷镇静,一点也看不出来方才的失态。
……
“殿下,您怎么了?”
挽竹打断了她的思绪,担忧道:“看书看得好好的,怎么突然跑出来了?”
纪初桃也是跑出来后才反应过来,那是她的书房,这里是她的府邸,她是主祁炎是臣,要走也是祁炎走才对,她跑什么呢?
都怪自己太过惊慌生气,乱了分寸。
不过纪初桃毕竟是个长公主,再如何意外的场面也都会保持几分冷静。为了不让侍从看出异常,她并未跑出太远,站在抄手游廊下吹风,平复鼓噪的心跳。
平静下来,才发现今晚这突如其来的一遭疑点重重。
从她进书房的那一刻开始,祁炎的神色便有些不对劲,喝了那碗药后,就完全变了个人似的,浑身发烫,看她的眼神就像是恨不得生拆入腹般。
“殿下想春风一度,说一句便是,何须这般大费周章。”
“那碗药,不是殿下准备的。”
回想起祁炎那些隐忍的话语,脑中灵光乍现,一个不好的猜想浮上心头。
“糟了,那些东西!”她心中一咯噔,转身朝书房走去。
到了门口,复又停住。
若是祁炎还在书房中,那副模样,如何能见人?可若自己一个人进去,又怕他神志不清做出什么荒唐的举措来。
再三慎重,她朝会武的拂铃招招手,低声嘱咐她:“你随本宫去一趟书房,待会儿无论看到什么,你都不要出声。”
拂铃素来懂事靠谱,让她做什么就做什么,从不多嘴。
做好心理准备,纪初桃定了定神,先将门戳开一条缝。她矮身顺着门缝望去,并未看到祁炎的身影……
推开门进屋,四处观望一番,书案空荡,软榻如常,祁炎果然已经走了。
纪初桃舒了口气,迫不及待地走到书案旁,视线落在瓷缸中的画卷上,一切都水落石出。
她素来爱整洁,画轴卷起后都会用绳子系好,以免散开损坏,但瓷缸中的好几幅画的绳结都散开了,明显有人翻看过。
抱着一丝侥幸,纪初桃颤巍巍挑出那几卷画,掀开一个角瞄了眼,又猛然合上,手背贴在燥热的脸上,半晌回不过神来。
这些画都是……都是二姐送过来的春图!那日她急匆匆收在这瓷缸中,打算有空再偷偷销毁,哪成想这些时日忙着给大姐准备生辰贺礼,把这茬给忘了。
祁炎定是看到了这些东西……
还有那碗药汤!
万幸祁炎喝完药的碗还在桌上,碗底留着些许药渣,纪初桃看不出端倪,便吩咐拂铃道:“你悄悄将这碗拿去,查一查这药汤里是否有古怪。小心些,别让别人知道!”
“是。”拂铃双手接过碗藏在怀中,屈膝退下。
这都是什么事呀!
纪初桃越想越委屈,恶从胆边生,拿起那些害人不浅的画卷便撕了起来,满屋子都是纸张裂开的唰唰声。几个小宫侍在门外探头探脑,不知主子为何生气,到底不敢进来劝说。
撕累了,纪初桃趴在案几上,拍了拍脸颊保持些许冷静,思索道:到底是什么人敢偷偷在祁炎的药里动手脚呢?他的目的又是什么?
想起那天纪姝给她送来的瓷瓶,她难受地想:总不会是自家人挖的坑罢?
不多时拂铃进门,很快带来了结果。
“那些残渣的确不对劲,和太医的药方对比,似乎多了龙涎、阳起等物。”说到这,拂铃顿了顿,有些难以启齿。
纪初桃着急了,忙道:“你快说清楚些!”
“那些东西合起来,便是一味药。”
“什么药?”
“……欢情散。”
欢情……散?
即便没有听过这药的名字,联想祁炎当时反常的举动,也该知道这药是做什么用的,登时又羞又气!
祁炎进书房刚巧看到春图,给他煎的药里刚好动了手脚……可世上哪有那么多“刚好”?也难怪祁炎怀疑她心术不正,故意如此!
纪初桃在屋中来回踱步,心下一横,朝拂铃道:“让晏行将府中所有人都叫去前庭,本宫要夜审此事!”
“那祁将军……”
“他……他就算了。”
纪初桃没脸见他,也不想见他。就算是中了计,他今晚的举动也太过逾矩了些,纪初桃还生着气呢!
仗着自己身高体壮,未免也太欺负人了!
长公主府中一夜混乱。
因无人承认药出了问题,纪初桃索性将负责买药、煎药的四名宫侍全部遣送了回去,交给宫里的掌事处理。身为公主府令的晏行管理不善,亦被扣了一月月钱。
那几个宫侍都知道被送回去意味着什么,哭着喊着求饶,可纪初桃不能动恻隐之心。他们都是大姐派来服侍自己的,若是不当做人证送回去,大姐恐怕又要将罪责落在祁炎身上……此时心软,以后迟早要出大乱子。
以前尚有大姐护着她,但现在,只能靠她自己了。
忙了大半夜,直到寅时才昏昏沉沉睡下。
第二日醒来,纪初桃去了一趟承平长公主府,那是二姐的住处。
二姐府中全是俊男靓女,连洒扫庭院的杂役都不带一丝粗鄙俗气。面白清秀的宫侍领着纪初桃穿过长长的花廊,在尽头的暖室门外停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