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 白岐玉完全记不得,自己怎么离开的404了。
他只记得霍传山全程把他拥在怀里,以一种沉稳、冷静, 又敌意万分的声音与林明晚交涉。
二人好像吵了很久, 关于“狗”的问题,关于“安全问题”,什么“噬主不噬主”的。白岐玉囫囵的听着, 没听出结果是什么。
然后,霍传山轻而易举的把他抱了起来, 那种抱小孩的,极其珍视的姿势,带白岐玉回了房间。
一个漫长的午觉后,或许是大脑自我保护机制起了作用,那些恶心的景象和恐惧感,淡化得差不多了。
白岐玉去客厅找水喝,却发现霍传山还没走。
他正坐在沙发上,捧着前天晚上白岐玉没看完的《鼠疫》, 修长的手指翻过一页纸。
听到白岐玉的脚步声, 他温和的抬头:“七点多了,饿了么?我们出去吃?”
“啊?嗯, 我马上换个衣服……”
用餐归来时,好巧不巧, 遇到了晚归的304.
正如胡叔所说, 304是个传教士,一身禁\\欲肃穆的黑袍打理的十分整齐, 一眼看去, 像是个极为可靠的虔信徒。
前提是不张口。
他似乎刚结束一天的传教, 左胳膊抱着一叠彩印小册子,胳膊上挂着花花绿绿的传单,右手拎着一塑料袋的小吃。
看到白岐玉和霍传山,后者还未来得及打招呼,这人就两眼放光、大步走来。
“新邻居?你们好!欢迎了解一下我们全知全能的父……”
一连串流畅的传教语录还没说完,看清霍传山半揽着白岐玉的姿势时,他就卡壳了。
取而代之的,是厌恶与愤怒。
“肮脏的同性恋!……魔鬼,为大地所不容!”
白岐玉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说什么?”
“该死的渎/神者,若不愿受我们宽厚伟大的父的统治,则必自取其祸!”
“闭上你的狗嘴!”白岐玉脾气再好也炸了,“你大爷的,同性恋怎么了?烧你家房子了?”
传教士嫌恶的闭上眼睛,双手合十的祈祷起来。
白岐玉觉得这也太晦气了,气的浑身发抖,要上前理论。
可霍传山不容置喙的把他推进了门。
“霍传山,我……!”
霍传山安慰道:“他误会了我们的关系,我和他讲就是了。好了,你先回去喝口水。”
“我不是介意这个,他怎么能这么诅咒人……”
门被大力关上了。
他试图拧动门把手,却发现霍传山从外面反锁了门,俨然是不让他插手的意思。
白岐玉做着深呼吸,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可不行,越想越气。
“开门!让我出去!”他啪啪的砸门,“我要砸碎他的脑袋,要让他这辈子无法踏上他口中伟大的土地!”
门外的二人不知道在干什么,均置若罔闻。
约莫过了五分钟,霍传山开了门。
门后,是神父深邃到略显阴霾的脸。
在白岐玉爆发怒火前,他赶紧开口道歉了。
“是我误会了您们,是我的错误,如此卑劣下贱的我怎能凭空污蔑您!”说着,神父竟猛地抬起手,朝自己脸上打去!
“是我有眼无珠!啪!”
“是我狗咬吕洞宾!啪!”
他的骨架大、手掌宽,一巴掌下去是让人牙酸的巨响,难以想象用了多大力度。
表演型人格?
白岐玉脑中闪过万千思索,不,表演型人格往往伴随是高度自尊自大,绝对不可能在外人面前这般折辱自己。
这神父都这样了,再大的怒火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困惑和尴尬。
白岐玉赶紧去拦他:“先别这样,哎,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怎么着你了……”
“您愿意原谅我了?”
“原谅了。”
神父终于停下了自我折磨。
他微笑着说:“我叫文奥尔,来自伦敦恩菲尔德。咱们中国有句古话,叫不打不相识,我们也算有个很巧妙的缘分了。”
“呃,嗯……”
“文奥尔是我的中国话老师给我起的名字,”他解释道,“大家都习惯叫我奥尔波特神父。”
楼道灯昏暗,这人又黑发黑眼的,仔细一看,白岐玉才发现神父真是个外国人,是那种阴鸷的鹰钩鼻,很典型白人骨相。
“感谢您的谅解,不要因为我鲁莽的行为就抗拒仁慈的父。我们的父是全宇宙唯一……”
白岐玉听得目瞪口呆:这个神父也是神奇,这么尴尬的场面过后,他竟然还能毫无芥蒂的继续传教?怪不得胡叔说他是个疯子。
而且不是装的平静,是真的平静,一双漆黑的眼像人工制作的玻璃眼球,平静的让人发慌。
像……被“教义”吞噬了身心,只剩下皮囊在行走的传教机器。
这副模样,白岐玉看着浑身犯恶心,忍不住打断他:“你见过仁慈的父吗?”
神父的微笑不变:“没有。”
“为什么?因为你太渺小?”
“不是的,我们的父日理万机,统领整片大地的生灵与走兽……”
“整片大地?就是说海洋就不归他管了?这算什么‘全知全能’?”
神父完美的微笑有些僵硬:“我并没有这样说,你不要曲解我的意思。海洋……海洋也归属大地的……”
白岐玉就换了个问题:“那你没见过仁慈的父,总听到过神谕啊之类吧?”
“……没有。”
“啊?不让见,连话都不和你说的?他如此全知全能,想必什么千里传音轻而易举,怎么会没工夫回应你?”
神父的嘴角用力抽搐了一下:“只,只要我虔诚祈祷,就一定会得到响应的!这只是时间问题……”
白岐玉笑了:“会不会是这么一种情况,你一直没见到神迹是因为你不虔诚?那不虔诚的你为什么有传教的资格?”
“不,我很虔诚,没有人会比我更虔诚!!”神父面露狰狞,“父只是!还未注意到我!或者,父正在沉睡!迟早有一天会的!”
“原来见不见得到神迹也要靠运气啊?你们不是说什么七大罪么,那你和你们所厌恶的赌鬼有什么区别?”
“不,这不一样……”
“哪儿不一样?相信虚无缥缈的‘运气’和‘概率’,不就是赌.博么?”
奥尔波特神父一甩袖子,狼狈的走了。
他的背影很是萧瑟,裹在漆黑长袍下的身影瘦削到骇人,像顶着一层布的骷髅架子。
霍传山无奈的拍了拍白岐玉的肩膀:“你啊,有时候还挺牙尖嘴利的。”
白岐玉其实也有点后悔,他平时对亲近之人偶尔会毒舌,但对陌生人,一般还是挺礼貌的。
不过他仔细一想,又觉得自己没错,这种狂信徒就像入了传销一样,适度信教有益于身心修行,过度那就坏事儿了。
要是能“怼”醒这位神父,他也算做了件好 事。
后续一次接触,让白岐玉对怪人们的抵触感又上了一层。
奥尔波特神父又往楼道丢那种很大的垃圾袋。而且没放稳,歪倒了,恶心的泔水与不知道什么液体流了一地,腐臭味弥漫的整个楼道都是。
裴芝琪受不了了,砸他的门叫骂,并喊来了胡叔评理。
神父却坚持认为,他拥有丢垃圾的权力。
三人对峙了很久,闹得人心烦,白岐玉这种不爱凑热闹的人也受不了了,推门出来想劝架。
却看到——
背光昏暗处,裴芝琪藏在身后的手里,握着一把刀。
那种锋刃泛寒的剁骨刀。
白岐玉浑身寒毛都起来了,趁三人都没注意到他,赶紧返回屋子报了警,防止发生无法挽回的事儿。
警察赶来后,奥尔波特神父竟然开始装语言不通。在那大着舌头说英文,动不动就扯“联系大使馆”的,根本没法沟通。
再加上乱扔垃圾也不算犯罪,只能进行批评教育,这事儿就不了了之了。
总之,白岐玉这一单元的邻居们,许是霍传山,也不免警惕暗生。
去黔北考察前,霍传山还是不放心,把自家的钥匙给了白岐玉,让他去他家住。
他还把教职工卡留给了白岐玉:“你爱看书,这几天就去图书馆打发时间吧。”
齐鲁大学图书馆远近闻名,据说藏书量位于省前三,不止孤本、老书,还有颇多古文献珍藏于冷库。可惜平日只对学生与职工开放。
白岐玉这种爱书之人慕名已久,终于可以进去一饱眼福。
霍传山这一小小的赠礼,十分和他心意。
霍传山离开的这几日,白岐玉便一直浸润在书山书海中,并找到了许多意想不到的惊喜。
安妮·莱斯《□□窃贼》原文版,尼采《不合时宜的考察》早已绝版的译本……甚至谢尔多雷克博士关于形态形成场的原件论文影印。
徜徉在文字里,白岐玉甚至可以忘记吃喝。
“桦林湾餐厅三楼的教职工食堂很不错,”霍传山不放心他,在视频通话中叮嘱,“你不用为我节约饭卡,三餐要吃好。”
白岐玉拉长声音:“明白了教授——”
“别想糊弄过去,”霍传山无奈的笑,“等我回来,我会调取食堂刷卡记录。”
白岐玉只得乖乖的听从指示,搭校内摆渡车,去了桦林湾餐厅。
二人约定每天18点或者22点通话,这是一天中难得交流的当儿,白岐玉和霍传山谁都没提挂断的事情。
霍传山那边儿,不知道又去了哪个荒山野岭,漆黑一片,林间枝杈中偶尔掠过漏网的星点。
隐约能听到沉重行进的步伐、衣物划过灌丛与树叶,嗡嗡呀呀的虫豸鸣叫声,似乎在野外行走。
“你们不在村子里?”
“嗯,”手电筒的光摇晃着,“去‘喜婆沟’。”
“啊?这都18点了,不能挑白天去吗?”
“我们要找的那条山涧日落后才退潮。”霍传山解释道,“对接时出了点问题,车长没准备潜水装备,只能赶这段时间进去。”
“行吧……”白岐玉不放心道,“虽说南方暖和,可大晚上下水的,肯定又冷又黑。取暖用品和防身的都带好了吧?”
“放心。”
“嗯……稍等,排队到我了。”
白岐玉把手机换到左手,点了三菜一汤。
霍传山的安利没错,桦林湾三楼的教职工餐确实不错。
肥美多汁的泡菜肥牛卷,金枪鱼沙拉,葱爆羊肉,还有一碗杨枝甘露。主食则是热腾腾的芝士意面。
他端着盘子,在临窗的单人圆桌上坐下,抬起手机给霍传山看菜色:“喏,我听你的安利,来吃桦林湾了。”
“好,”霍传山很温柔的说,“不够的话再点一份。南窗口的炒排骨也不错的,我记得你爱吃。”
“……说的我饭量很吓人似的。下次吧。”
霍传山倒没有揶揄的意思,最近,白岐玉的饭量水涨船高,一顿饭能吃两倍甚至三倍的霍传山的分量。
他的胃口好到什么程度呢,一向喜爱甜辣口的他,现在连咸鲜口也能接受了。甚至从来不碰的炸虫蛹、知了猴等,也萌生了“尝尝味道”的欲/望。
按理说,人的胃口会根据饱腹程度递减,可白岐玉不,无论是半饱还是已饱,他的食欲就像无底洞一般,想把所有看得见的食物塞进嘴里。
大口咀嚼、吞咽,塞满饥肠辘辘的肠胃的感觉实在是太好了,食物滑过喉咙时产生无比的满足感。
这俨然是不正常的,白岐玉一度质疑自己是不是得了暴食症。
霍传山安抚他,可能是药物副作用,二人阅读了氟西汀和喹硫平的说明书,得到的答案是:确实是副作用。
最下面一行小字说,“发胖”“食欲增大”是正常现象,如果严重影响到日常生活,再联系医生。
白岐玉也就释然了。
霍传山还很发愁呢,说食欲好了,怎么没解决你的挑食问题呢,给你吃蔬菜还是像上刑一样,感觉你应该很爱吃蔬菜的啊。
白岐玉翻个白眼:“我很早就想问你这个问题了,你为什么总觉得我爱吃蔬菜……”
这个问题还真问住了霍传山。
后者沉思了一会儿:“我也不知道。直觉?”
“那你的直觉太不准了,”白岐玉笑了,“我从小就超级讨厌吃蔬菜。我受不了草腥味儿,一吃就想吐。”
二人就“草腥味”到底是什么味儿展开了一番辩论,最终以霍传山全败为结尾。
毕竟霍传山自己也不爱吃蔬菜。两个肉食动物谁也别说谁。
霍传山的徒弟突然大声喊叫起来,好像是发现了珍奇物种。
霍传山无奈的笑笑:“小孩子第一次现场调研,活泼的很。”
白岐玉想象了一下那个场面,莞尔:“我承认我后悔没跟着去了。我研究生那会儿可没这么有意思的活动。”
“下次也不晚。”
“还有下次?你们研究历史的,一个个文质彬彬的,原来是户外系的文科生啊?”
“是啊,”霍传山笑着说,“我身上的肌肉真的不是花架子。”
“我信了……”
听着视频那段热热闹闹的交谈声,丛林里风掠过树枝、静谧又平和的原始韵律,白岐玉的心柔软的像一片羽毛。
他突然说:“怎么办,霍教授……你才走了五天,我怎么就有点想你了呢?”
许是没料到白岐玉会这样说,一向出口成章、能言善道的霍教授,竟迟迟都没能出声。
视频剧烈的摇晃了一下,霍传山的俊朗深邃的侧脸突然闪成了后置摄像头,是一片黑漆漆的草地。
白岐玉笑了:“怎么把脸藏起来啦?”
“你这样……”霍传山迟疑地说,“我会忍不住现在就回去的。”
白岐玉无声的笑了一会儿,微红的耳垂一闪而过,也把前置摄像头关了。
“好啦,不逗你了,你认真‘调研’吧。”
“嗯。”
&nbsp ;“被你说的有点心动,我今晚就尝尝南窗口的炒排骨……”
“好。”
二人谁都没说再见,也没人主动挂断。
白岐玉走到南窗口,刷卡等餐。
白皙的脸止不住的发烫,心思游离天外。
他有些后悔刚才的那句话了,怎么就脱口而出了呢?
他轻咳一声,又轻轻的说:“教授先生可别想歪啊。我说的想你,是想和你讨论书籍……”
“嗯。”
“齐鲁大学的校图书馆真是宝藏,我找到了许多好书,却找不到陪我聊的人……这种感觉你懂吧?”
“懂。”
餐点到了,看着令人食欲大动的炒排骨,白岐玉第一次没有产生狼吞虎咽的欲/望。
小圆桌上的吊灯是一颗镂空的五角星,光影是罗曼蒂克的一片碎影。
他端着盘子,很慢很慢的朝那片梦幻走去,慢到霍传山可以听清他的每一个脚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