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她听到了父母若有若无的哭声,问“没有办法了吗?”
与奶奶的支持不同,父母自幼就反对厉溪鸣出马。
小厉溪鸣那时还不知道,一切付出,终归有代价。
罗太奶一生无子,厉溪鸣的父母是罗太奶收养的;罗太奶今年五十有一,苍老到八十老太的程度。
——五弊三缺,她患了寡、孤、独,折了寿。
当时,她跑出去安慰父母,小脚踩在地板上,凉的彻骨,她却听太奶说“这是他们命中注定”。
立堂口那天,厉溪鸣痛的活活晕过去三次,为了堂口立的正,不日后折腾翻堂,她三次又活活被弄醒,痛不欲生。
厉涛歌心疼妹妹,上蹿下跳的怒吼,甚至还报了警。
厉溪鸣永远记得,高中生变声期的公鸭嗓响彻那片记忆,他喊:“你们是封建迷信害人精!不光害别人还害自家人!一群精怪畜生,有什么可信的!”
“如果精怪可信,世界上还需要什么科学,需要什么医生吗!”
当时大人们的反应,厉溪鸣已经忘了,但她清清楚楚的记得濒临昏迷时,奶奶的那句话。
她说:“这几年,就随他去吧。这是他该得的清闲日子。”
出马多年后,厉溪鸣才明白,出马弟子的无可奈何、人命天定,有多悲哀与无法言说。
厉涛歌清闲了十年,终于,兜兜转转,又回归了命定的轨道。
如果有选择,厉溪鸣想,或许,她会和哥哥逃得远远的,逃到“精怪”们找不到的地方去。
“哥哥啊……”厉溪鸣眼眶微红,不忍落下泪来,“十年前,奶奶是不是就知道了?”
秦观河神色微动:“溪鸣。”
看着厉溪鸣怅然,秦观河怎么不知她在回想什么?
磨难、折腾,秦观河自四岁就被医生下达了“死亡通知书”,在十一岁前,全凭高价海外药吊着一口气。
仙家在浑身上下窜窍,剧痛使他日夜难寐;癫痫、抽搐,歇斯底里的发疯……
“我没事,”厉溪鸣胡乱的抹了一把眼睛,“我们能做的都做了,现在,只能为他祈祷了。”
随着葛太爷癫狂的一声“起——”,贴有厉涛歌八字的线香猛地笔直冲天。
白烟浩瀚若神迹,宣告了新出马弟子深不可测的潜力。
作为邹城的“守门人”,葛太爷的神通深不可测,暗堂仪式又较为简略,全程只用了不到半小时。
韩嫂已在门口等候已久,见仪式结束,她和其他弟子们急忙上前,扶着仙家离身、陷入暂时昏迷的葛太爷去休息。
现在是凌晨四点十五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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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防空洞门口。
厉涛歌的双臂已经被藤蔓划的鲜血淋漓,仿佛没有痛觉,一刻不停的扯着掩盖开关的植物们。
然后,无数游离的意识涌向了他。
约莫半小时后,七窍出血的男人,瘫倒在原地,如醍醐灌顶。
清醒过来第一件事,就是抓起手机,转身朝来时的路跑去。
快点,再快点……步伐一刻不停,喉中积累着铁锈味的钝痛,肺和心脏似乎下一秒就要炸裂,可厉涛歌置若罔闻。
终于,手机有了信号。
他找了一个管道,咬着牙爬得更高点,好让信号更强烈。
在管道一处拐角坐下,他随手在衣服上擦拭了双手的铁锈,急忙拨出电话。
几百公里外,双目充血,目不转睛的三双眼睛,第一时刻捕捉到了来电。
“哥,是我哥……!”
厉溪鸣眼泪决堤,她伸了手要接,却怕自己的哭声耽误了来之不易的电话,示意秦观河去接。
秦观河给她一个安抚的眼神,开了免提。
省去寒暄,厉涛歌开门见山。
“我还活着,”他吐字清晰,“再给我两个小时。”
秦观河看了一眼表,已经四点三十五分了。
罗太奶再三叮嘱,在第二支稻草人棍“死亡”前,必须要取得白岐玉的“遗物”。
秦观河忍住剧烈的让他牙齿打颤的心悸:“还能再短吗?”
“还剩多长时间?”
“一小时二十五分钟。”
这近乎于不可能。
窥世探险队一行人,花费四天四夜往返的路程,要厉涛歌一小时二十五分返程,除非出现奇迹。
但厉涛歌一咬牙,说:“我知道了。我已经熟悉了地形,一刻不停的话……或许来得及。”
听着哥哥大难不死,疲倦但坚韧的声音,厉溪鸣强忍住哽咽:“……对不起,事出突然,我们只能给你立堂口……”
“我明白。”厉涛歌安慰她,“立就立了。有什么可抱歉的。”
他说的轻松,可立了堂口之后,他放弃的东西,岂是轻飘飘一句话能掩盖过去的?
但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厉溪鸣自欺欺人的跳过这个话题。
她的嗓音嘶哑到失真:“哥,我从小到大都没求过你什么,我求求你……一定要活着回来……”
“我们,我们终究还是 要一起出马的,你会回来陪我的对吧?”
“会的。我会回来的。”
耐心安慰了她一会儿,听着厉溪鸣的情绪稳定了,厉涛歌才笑着揶揄她,“你这女汉子哭起来,还挺让人心惊胆战的……”
“臭傻逼……”厉溪鸣哽咽着骂他,“我怎么有你这么一个垃圾哥哥!你要是不回来,我去你尸体上蹦迪!妈的!我真的会去的!”
厉涛歌无比温柔的,一字一句的说:“既然你都舍得喊我哥了,那我肯定要答应你的。”
厉溪鸣从小到大这么多年,几乎没在厉涛歌面前哭过。
现在,她再也忍受不住,嚎啕大哭起来。
秦观河做最后一遍叮嘱:“记住,六点是最迟,一定要赶在六点前!如果超过六点……”
天就亮了。
然后,一切都将功亏一篑。
那时,在座的三人,谁都无暇分心一个问题:如果对付的是污秽,为何要恐惧天亮呢?
——
厉涛歌在奔跑。
不顾一切的奔跑。
腿软的像灌铅的麻袋,肺痛的随时要炸,发出破风箱般不堪重负的悲鸣。
霉味儿充盈鼻在鼻腔、口腔,混杂了铁腥味恶心到难以形容,但他置若罔闻。
他没有放缓哪怕一刻脚步。
极度紧绷时,大脑就喜欢像抽奖盒一样,将埋藏深处的、自以为忘却的回忆抖出来。
恍惚间,他似乎回到了一个热的教人心烦的下午。
他的爸妈坐在客厅里,一个地中海,正抑扬顿挫的发表“演讲”。
吐沫星子飞了一片,在夕阳醉人的晚霞中,像天空上小小的飞机一样落地。
“……这么好的苗子,我教学20年都没见过!让他赶紧放弃画那些瓶瓶罐罐的,来练体育!”
“真的!他是个天才!要是练体育,我保证山大,哦不,北体保底!”
是了,这个地中海是他的高中体育老师。
名字已经忘了,大家都喊他“一根毛”。
那时,尚在叛逆期的厉涛歌,与家人的关系降到冰点。
他的体育成绩很好,尚未训练就超过了靖德市少年组的记录。
体育老师来家里动员了三次,想让他放弃美术生之路,去当体育生。
父母觉得是个好机会,他却不。
大家都说他画的很烂,说瓶瓶罐罐能画出什么名头?但他就不。
厉涛歌也知道对他来说,体育生的路会更平坦、明亮,也明白没有天分的自己,画画大概率死路一条。
可,他,就,不。
命运、秘术,还有什么出马仙,什么命中注定,去他妈的!
他的亲妹妹,真正的绘画天才,7岁拿下青少年组金奖获得者……
然后呢?为了听从什么狗屁命运,去当出马仙。做一些招摇拐骗的事儿,跳大神,唱神调,泯然骗子矣。
高中时,甚至工作后的厉涛歌,每一次想起妹妹被扼杀的光明未来,都对狠得牙痒痒。
他想狠奶奶,可奶奶也是封建糟粕的受害者;他想狠不坚定的父母,可父母似乎也没什么错。
于是,他就狠命运,狠一切玄学秘术。
老师说他是体育天才,说他画瓶瓶罐罐没有前途,那他偏要练美术。
奶奶说华夏秘术需要传承,他偏要钻研西方神秘学,沉迷克苏鲁。
父母说你妹妹走上出马仙一路,大概率膝下无子,你要多生几个,过继给妹妹,他偏是同性恋。
r /> “……如果高中的我,知道现在会面临这种结果,会有什么不一样吗?”
或许会,也或许不会。
白岐玉偶然提过《麦克白》里的情节,于是厉涛歌也买来看。
但他看了一半,就弃了。因为他翻了翻结局:麦克白使出浑身解数反抗命运,却终究被命运玩弄至死。
白岐玉说,麦克白是被自己的野心与残忍害死的。厉涛歌却觉得不是。
麦克白就是被命运玩弄死的。他讨厌这一点。
现在,厉涛歌的人生重新回到了那条轨道,或者说,他从来都没成功逃脱过。
……
厉涛歌难耐的哈哈大笑起来。
笑他自己傻逼,笑命运,笑“三根毛”的傻逼外号。
笑声与一刻不停的脚步声回荡在暗无天日的地下水道,发出空洞可怖的回声。
浑身剧痛,腿像是要断掉了,疲倦的大脑嗡嗡作响,但厉涛歌的意识却格外清晰。
他前所未有的庆幸自己没有放弃体育,保持了一月一次跑城市马拉松的习惯。
也前所未有的后悔,为什么没有走体育生之路。
唯独,没有后悔认识白岐玉。
“妈的,等出去……”厉涛歌咬牙,“哥倒要看看你怎么报答我!”
跑。
跑吧……
不含功利,不求记录的跑吧。
为了自己,为了继续反抗命运,为了英雄主义,为了……冷冰冰的,笑起来就会融化的那个小雪人。
他的小苹果,他的白雪公主。
一小时二十五分钟,掐头去尾,要跑20公里。
而马拉松的世界纪录,42.195公里,约2小时。
也就是说,厉涛歌必须跑出世界顶级选手水平,否则,所有的大话与承诺,都将化作泡沫虚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