厉溪鸣不擅卜算问卦。
但或许是属于血脉间的感应, 从厉涛歌失联那一刻,她就感到极大的“蒙蔽感”与“阻碍感”。
像有一张细细密密的罩子,把她的灵窍悉数笼在了里面……
为了推翻这片不安, 厉溪鸣点燃红烛, 恭恭敬敬上了三支上好的线香,双手掐诀:“……”
没有回应。
识海中,是一片近乎于死寂的安静。
什么都“看”不见,什么都“听”不到了。
她仿佛又回归了十年前的生活,万物不再眷顾她、一切呼唤不再有回应, 她即将回归卑微的尘土。
“不……不!”厉溪鸣崩溃的捂住耳朵,“胡仙儿!老仙家, 你在吗!”
往日心情好了, 会主动附身讲事,随和娇蛮的胡小媚, 现在仿佛陷入了沉睡, 一声不应。
神识海中, 只余下空寂,与静谧。
甚至产生了一种荒谬的猜测, 或许,胡小媚已经不在了。
心悸铺天盖日的将厉溪鸣笼罩, 她努力让自己忽略这个猜测,可她莫名的知道,或许,这是真相。
她难以抑制的牙齿打颤, 咔哒咔哒的咬起手指甲, 整个人神经质的缩成一团, 仿佛这样就能从无法接受的现实中逃离。
“……溪……溪鸣鸣鸣……你还好还好好吧?”
令人晕眩的呼唤中, 猛地,剧痛袭击了厉溪鸣的手。
针扎的痛楚让大脑一片空白,驱散了恐惧,她清醒了过来。
一支银针扎在虎口,此刻,污秽的锈痕飞速爬上光洁的金属面,发黑发绿的脏“烟”从伤口处溢出。
秦观河视线凝重的能滴水:“溪鸣,到底怎么回事?”
厉溪鸣一五一十的描述了刚才的感受。
“你联系不上你的老仙家了?!”
“嗯。”厉溪鸣痛苦的捂脸,“胡小媚与我矫情甚好,向来有求必应,你说,她会不会……”
“不要妄下决断!或许,她现在有别的事宜。”
“但是……”
“听着,”秦观河厉声打断她,“千万不要胡思乱想,千万不要!”
“我们现在要做的,就是先救下你哥哥!懂吗?救不了他,不光是你我、太奶,整个堂口的弟马们都要玩儿完!”
“除此以外的事情,全都不要去想,不要去思考!”
见厉溪鸣一副茫然无措的模样,秦观河咬牙切齿的捏住她的肩膀,力度大到指节泛白,痛的厉溪鸣痛呼出声!
“听到了吗!”
“好……”
“放空你的大脑,想象你是空白的一个容器,你是空白的……”
副祭室里,弟马与弟子们已经准备好立堂口的材料。
三尺三黄绸布。
三小牲:猪、鸡、鱼。
鲜花、白馒头、糕点,三种水果。
以及厉涛歌的八字信息,和贴身物件。
放眼望去,除了祭祀材料,整场的布置也不似露天祭场的邪气震撼,而是以神圣端重为感官。
飘摇的线香袅袅环绕,香烛与烟火旺盛,仿佛在预示着接下来仪式的顺利。
但……真的这么顺利就好了。
希望,这不是暴风雨前的风平浪静。
秦观河看着弟马们整齐摆放的祭品们,竟没由来的产生了巨大的饥饿感。像三天三夜没进食的野人,饥饿感逼的人发疯,胃中叫嚣着“去吃去吃去吃”。
他回过神来,狠狠的咽了口口水,狼狈的逃离主祭室。
必须加快了……不然……他也到了崩溃的临界点……
秦观河的资历还不足当点堂师傅,厉溪鸣也不行。
一小时前,决定要给厉涛歌立堂口后,韩嫂就连夜联系上隔壁市,邹城的“看门人”,葛太爷。
葛太爷一听事态紧急,也不拿乔,当即带领自家堂口的弟子们驱车来靖德。
一阵喧嚣后,葛太爷在弟子簇拥中来临。
br /> 但方一踏入大门,这位精神矍烁,仙风道骨的老人,突然就浑身抽搐起来。
喉咙中发出“咯咯”的倒吸气声,像命不久矣的病患,浑身的骨筋一波一波的颤动着,仿佛身上的魂与骨不合拍,要闹分离一样。
突如其来的异状让葛太爷的弟子们吓得人仰马翻,一时间,摁人的,喊救护车的,混乱无比。
将近一刻钟后,葛太爷被放置在艾叶水与淘米水的泳池,点燃犀角与谷物油蜡,才缓缓清醒。
他仿佛一瞬老了十岁,眼中的精气神肉眼可见的消逝了。
清醒后第一句话就是:“你们到底……惹了什么东西?”
一旁守着的秦观河和厉溪鸣对视一眼,细细把来龙去脉讲了出来。
葛太爷闭着眼,自言自语了一会儿,大惊失色:“竟然是它!它怎么来了靖德?不,你们这是疯了……”
“您知道那是什么东西?”
葛太爷大喘了几口气,在弟子要上前理论时挥了挥手,疲惫的说:“我从没想过,有朝一日,我还会有契机讲起这件事儿……”
“几十年前,细算,正好是六十年前,1961年,刚建国时候。”
“我和我师父去甘肃参加道法交流,偶然撞到了一次。在山里头……肿瘤似的巨头,水果碎裂的腐烂臭香……也就是那一次,让我从道门弟子,开窍成了出马仙。”
秦观河不太懂各种关联,葛太爷深深看了他一眼,才解释道:“那东西……单是一眼,不,或许,只是单纯的经过,那穿骨而过的恶意就打通了我全身的关窍。也所幸我遇到了老仙家, 不然,当时‘漏斗’一样的我,早就成了污秽的容器。”
秦观河恍然大悟。但同时,他的心又沉了一分。
说着,葛太爷怅然的摇头:“不过,那是60年代之前的事儿了。你们这一辈人或许没什么印象了……这东西,怎么会又出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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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寿村?”秦观河心中一颤,“孔度村?!”
葛太爷面露诧异:“你小子怎么知道!”
“出事的这位香客,老家就来自那里……”
葛太爷浑身一震,死死盯着他:“你确定?”
“但他似乎看不出来有什么奇怪之处,也没有被过度污染的情况,看上去,只是被‘缠上’了……”
“他有没有亲口和你提过‘那东西’?”
“提过,”秦观河回忆道,“他甚至……还直呼‘那东西’的名字。”
秦观河不敢冒犯,唤人递来纸笔,在黄表纸上写下“巴摩喇·孔度”的名字。
奇怪的是,葛太爷仅一扫,便撇开了视线。
“不是这东西。”
“啊?”秦观河蹙起眉毛,“但是根据您的描述,和这位‘孔度神’,分明是一样的……肿瘤似的巨头,水果碎裂的腐烂臭香……”
不知为何,葛太爷似乎不太想继续这个话题了。
他一副极其疲惫的模样,身上的精神气俨然不是秦观河印象中的邹城守门人了。
这让秦观河心慌的发疯。
“时间紧迫,恕我单刀直入,”秦观河紧紧盯着葛太爷略显浑浊的眼,“我们不敢贸然请求您协助太奶,只希望您帮忙立个堂口。”
周围的一圈弟子又坐不住了:“喂!你是要害我们太爷去死吗?自己招惹的东西……”
葛太爷喝止住躁动不安的弟子们。
“他们平时不这样。”葛太爷叹气,“这里的气,单是待这么一小会儿,就让人感染上污浊,病毒发源地也不过如此了……”
秦观河深深鞠躬:“抱歉。”
葛太爷闭着眼,再次双手掐算起来。
冰冷的净水上荡起猩红的烛火,水光在天花板上扭曲成不祥的光晕。
他实在是掐算了许久,久到空气里凝聚成一片死寂的不安,才神情不明的开口。
“你实话告诉我,今日的仪式,罗小妹儿有没有和你详说?”
秦观河和厉溪鸣愣了一下,后者不明就里:“奶奶说,是要铲除‘那个东西’。怎么了?”
葛太爷长叹一口气。没说是,也没说不是,便招呼弟子前来擦拭着衣。
秦观河急躁的问:“立堂的事……”
“可以。”葛太爷说,“但,我与你们太奶的交情,也仅限于此了。”
不知为何,他意味深长的看了秦观河一眼,说:“作为长辈,我必须告诉你一句。有些事,从来都没有更好选择,无论怎么选都是痛苦的。”
“您这话是?”
“想说的话,就去说吧。”
“葛太爷……”
“好了,把八字给我,”葛太爷却闭而不言了,他大步朝副祭室走去,嘴中感叹着无法理解的话,“末法年代,呵!末法年代!好一个末法年代啊……”
望着葛太爷神秘莫测的背影,秦观河一咬牙,拿出自己的手机,给厉涛歌发了一条短信。
不出预料的,没能发送成功,但他心头的重负落下了一担。
在失联的几个小时里,在不见天日的地底、历史洪流停滞的地下水道,厉涛歌究竟经历了什么,谁也无从得知。
但他们能做的,就是拼劲一切力量,去营救他。
合作、团结,无与伦比的生机,这就是华夏大地的子民们繁荣至今的依仗。
秦观河和厉溪鸣的计划,是给厉涛歌“立堂口”。
但,与在场的出马弟子们立的正儿八经的“明堂”不同,是立“暗堂”。
暗堂对于明堂,大约类似于街边野摊对于正经注册公司。
正常来说,是缺点大于优点的,一个不慎,就会遭到仙家和天机的反噬。
但目前最大的优势是,暗堂可以本人不在,借助八字立堂。
所以,平日说不要把个人信息外漏,便是害怕有恶毒之人,偷偷给人立暗堂,立野堂,招来一堆恶灵、仇仙折磨人。
即使是走捷径的野路子,暗堂也是堂口,一旦立下,就可以“出马办事儿”了。
相当于给厉涛歌“开天眼”,能借助本土仙家的力量,谋求一线生机。
其他的,等人平安回来,再补明堂仪式也不迟。
“哦呼哎哟——八山四湖的仙家听小儿一言哦——”
线香爆燃,随即,二神请神唱调起,大神降临葛太爷、附身起跳。
烛火在室内室外燃亮夜空,太奶与太爷的战吼此起彼伏。
两市“看门人”齐聚一堂,请神起仪,这一幕应当是极为震撼、千载难逢的。
可在场的各位谁都无心欣赏、偷师,而是目不转睛的盯梢一举一动,以防变故突生。
灼目的火光里,厉溪鸣的记忆飘回了很久以前的冬夜。
那是厉溪鸣立堂口的前一天,她记得清楚,香喷喷的腊八节刚过,是腊月初九。
那天晚上格外的冷,大雪簌簌飘在窗沿上,压了一树银花,庭院小径与池塘都消失不见了。
她窝在热烘烘的暖气前,畅 想着出马问事、像奶奶一样扬名四方的未来,激动地睡不着觉。
太奶说,你们兄妹二人天生是出马问事的料子,你们命中注定要做这个。
与厉涛歌的叛逆,对鬼神之事的抗拒不同,厉溪鸣从小尤其崇拜庇佑一方的奶奶,觉得“出马仙很酷”。
即使立堂口前的“磨炼”让她在十四岁前饱受病痛折磨,她仍无限向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