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卿说天命加身,可知什麽是天命?」
「万民之命,便是天命!」
「焉有厌弃赤民而得天命者哉?」
朱翊钧定定看着魏允贞的眼晴,一字一顿:「魏卿,仁祖皇帝当初也是赤民,我也是农民的儿子。」
说罢这句,朱翊钧摇头不语,
他没有让魏允贞起身,而是朝三名里长摆了摆手:「走罢,带朕去村里见一见赤民。」
说罢,转身便顺着乡道,当先往里走去。
魏允贞茫然失措地看着地上的泥土,脑中回荡着皇帝方才的话语。
万民之命,便是天命————
「这便是陛下宁可在朝中掀起党争,也不惜要度田清户之故。」
魏允贞下意识抬起头,只见徐阶佝偻着身子站在身侧,神色复杂地看着皇帝的背影。
前者仍旧不理解,喃喃自语:「我还未见到黄河水清。「
黄河清,圣人出,如果皇帝心中所想,真是如口中说的一般,那就真是当之无愧的圣人了。
以至于魏允贞惊讶到了一个不敢相信的地步一一官场上把百姓拿来当幌子的见多了,真放在心上的,他还没见过几个,更何况皇帝?
徐阶自然明白魏允贞在说什麽。
老头大起大落又兼大限将至,说话已经横行无忌起来了:「若是作伪,从他当初在南直隶欺辱我时那一道罪己诏算起,他已经作伪八年了。」
「若能一以贯之,又何尝不是一尊圣人。」
魏允贞默然。
「俺给万岁爷下跪!」
「拜见皇帝大老爷!」
乱七八糟的唱名,稀奇古怪的自称;东倒西歪的动作,匍匐即拜的狼狈。
朱翊钧轻而易举便确认了眼前这些人,便是大明朝仅仅比奴隶好一些的次底层一一佃户。
他一边示意内臣将人扶起来,一边打量眼前这个村落。
有太多熟悉的场景。
稀稀拉拉的民居,砖瓦砌筑的尚且还有个屋子模样,木板茅草搭建,在风吹日晒下似乎已经千疮百孔。
地上随处可见鸡鸭粪便,蝇虫在入冬之后仍未完全绝迹,被踢翻的石头上,恰好有蚯蚓趴在青苔上蠕动。
锄头放在条编成的筐里,秧盆在播种完后放在院落中间清洗蔬菜,阳沟之中散发着恶臭的气味。
一切都像极了他前世幼时成长的故乡。
直到,这些目光中透着狡点与畏缩的赤民站起身来,才将有些恍惚地朱翊钧,拉回到现实里。
他看向窗户里好奇打量的少年一一这是冬天轮流穿一条裤子的佃户,光着屁股自然不被允许朝见皇帝。
他看向赤着脚转身离去的大一一女人并不允许与皇帝交谈,怕是朝见的机会,都是朱翊钧一再要求。
他看向黑乾瘦,双手长满老茧,乃至身体有所残缺的壮汉一一沉重的负担与役,身体遭受的创伤只是最直观的表象。
朱翊钧突然有些窘迫,以往面对文武大臣的游刃有馀,挥斥方遵,此刻悄然不见了踪影。
「朕—.
刚想开口,他突然想起什麽,又咽了回去。
斟酌半响,才重新说道:「俺最近想法子让老百姓都过得好点,顺道来看看你们。」
一干佃户面面相,并没有人接话。
倒不是听不懂,而是害怕祸从口出。
朱翊钧见状,再度开口:「你们回答俺问题,俺给你们发两双草鞋,一床被子,一把锄头。」
东西讲究恰到好处,给太好反而容易平添祸端。
一干佃户再度对视一眼,脸上的渴望与犹豫丝毫不加掩饰。
半响后,一个气色稍好壮汉应声后,众人纷纷点头。
朱翊钧想了想,开口问道:「你们一天吃几顿饭?」
能不能吃饱饭,是最低的标准。
一干佃户都朝那名气色稍好的壮汉看去,后者犹豫片刻开口道:「干活的吃三顿,不干活的吃两顿。」
朱翊钧闻言,不由愣了愣。
这时候,徐阶突然插话:「陛下,前宋时,稍有家产的农户便逐渐开始一日三餐,到了本朝正德年间,佃卢们也开始能吃上三餐了。」
朱翊钧有些惊讶地看向这位以备咨资的前首辅,直言不讳道:「与朕想的不太一样。」
徐阶常年专注于收养子女,对这些事最清楚不过。
他朝皇帝拱了拱手:「陛下,正德至今,物价并未有过太大增长。」
「一束水鸡不过四文,猪肉八文一斤,鱼丶虾,每斤四五文,更别提米丶面了。」
这都是大明朝相对于前朝的功绩,徐阶说起来,脸上也不乏自豪之色。
朱翊钧缓缓点了点头。
而后他转头直视着一干佃户,好奇问道:「你们一月能赚多少文?」
物价便不便宜,那是跟赤民的收入比较而言。
不是徐阶这种大户说便宜就便宜了。
那壮汉迟疑回道:「皇帝大老爷,俺们赚多赚少,要看做什麽活路。」
「俺这些天去砍乾柴,三天卖一担,三十担卖一两银。」
「别的时候就去挖药打猎,一天卖三十一二文。」
「俺是力气好的,像老八丶狗娃他们,担柴嫌累,就去城里卖浆,一天能卖十六七文。」
朱翊钧这下是真信了。
或许有京边物资充裕的加持,但即便如此,别的地方也不会相差太离谱。
看来物价确实并不高。
不过.-朱翊钧又打量了一番这群佃户的衣着。
他眉头皱了皱,追问道:「那俺怎麽瞅着,你们穿着这麽破旧。」
话音刚落,那壮汉脸上不忿的神色一闪而过。
却并未言语。
朱翊钧对这些佃户的精明自然抱着理解的心情。
他往身旁穿着飞云服的蒋克谦指了指:「这是锦衣卫,今天你好好答话,俺就让他收下你,你也不用怕有人报复。」
那壮汉闻言,脸色露出狂喜之色。
他自然是明白锦衣卫是什麽成分!
哪怕是个大头兵,也是天大的馅饼!
他连忙跪地叩拜:「城里都说皇帝老大爷口含什麽天宪,说话算数!」
朱翊钧笑了笑:「这种小事,对俺来说跟如厕一样简单。」
那壮汉得了许诺,本来不情不愿的模样,立刻眉飞色舞答起问题来:「也没啥,存钱交租子的嘛。」
「官府的老爷们每月都要孝敬一二,不然进城都是麻烦事。」
「卖浆要给施老爷交过路费,不然就被抓去云南的矿坑做役。」
「柴山是寺里的,砍柴要交一半的钱。打猎还是杀生,佛爷们说我们有罪孽,必须得要给寺里交功德钱。」
「吃饭是为了赚钱,不吃没力气一样得交租子,肯定省不得,不如多吃点多赚钱。那衣服天天穿好的作甚?肯定穿烂了再说啊。」
朱翊钧越听越是沉默。
害百姓这个词,难得有了些许实感。
他按下心中复杂的思绪,追问道:「是有田的时候好过活,还是给老爷们种田好过活。」
那壮汉毫不犹豫:「那肯定自己有地种好过活啊!」
「往年还要服役,十二年前可以用银两抵扣之后,有田当然最舒服了。」
朱翊钧了然。
说的是隆庆二年高拱在北直隶试行的役法,服役的交银两,官府再用银两雇佣力夫干活,各取所需。
但因为这政策有贿赂富户之嫌,以及涉及到各役徵收银两的折算等技术问题,推行进度极其缓慢。
又来随着高拱的仕途坎坷,这项政策最后并未继续完善下去,只在北直隶范围内以惯性继续运行着。
朱翊钧心中摇了摇头,随口问道:「那你怎麽给老爷种上田了。」
那壮汉闻言,不知想到了什麽伤心事,眉飞色舞的模样戛然而止。
他闷声闷气回道:「六年前天灾,收成差了些,不够缴秋粮的,就跟寺里借了点。」
「后来利滚利还不上了,就被收走了田地,分了块下田给我种。」
朱翊钧上下打量一番这汉子的身形,好奇道:「你这身形种下田?」
矮子里面拔高个,这身材说不上魁梧,但在乡里也是有数的壮汉。
不抓去打灰都是老爷们的损失。
壮汉别过头去:「佛爷们说,没闺女就只配种下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