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2章 硕鼠硕鼠,无食我黍(1 / 2)

万历明君 鹤招 7340 字 1天前

第192章 硕鼠硕鼠,无食我黍

当地县官显然也是没想到皇帝会接见区区佃户,以至于许久过去,也未见人来。

皇帝领着一干中枢大员丶县官,拥挤地站在田坎上,显得颇为局促。

大兴县令魏允贞趁着佃户还没到的功夫,紧紧贴在皇帝身后,不时汇报着度田清户的进展,以及之后县衙之后的布置准备。

「」本月正在核查。」

「臣已然令里甲仿洪武丶正统间鱼鳞凤旗之式,编造图册,细列元额田粮丶字圩丶则号丶条段丶坍荒,成熟步口数目。」

『而后县衙以税务官复勘核对,分别界址,履亩检踏丈量,具开垦改正豁除之数,刊刻成书,

收贮官府,给散里中,永为稽考。」

朱翊钧负手眺望,听得很是认真。

说是钻营也好,说是上进也罢,总而言之,魏允贞的业务能力,还是没得挑剔的。

也是得亏朱翊钧费尽心思分辨敌我。

譬如这位万历五年的进士,同样坚定地反对张居正夺情,甚至屡屡上疏,希望明年科举,取消堂官子嗣参考的优待,阴阳讽刺张居正丶申时行丶王锡爵等人,希望几人识趣,不要因为儿子科举让皇帝陷入两难的境地。

怎麽看都是借题发挥的标准反派。

但之相反的是,其人在民间的官声可谓极好,如今在大兴县还只是初见端倪,而在历史上巡抚陕西时,更是开垦田亩,免除杂税,削减衙门支出,修建军民基建,以至于后世还有《布衣巡抚魏允贞》这种文艺作品传唱其名。

这种人,放在御史的位置上双方都不痛快,反而就应该按在地方狠狠为百姓做点实事。

想到这里,朱翊钧终于回过头:「县衙这几届考取的税务官用得还顺手麽?」

顺天府的州县,提前开了两届吏考,未尝没有为此准备的意思。

魏允贞表情略微有些不太自然,

他想了想,委婉回道:「启禀陛下,一干税务官除了水土不服外,于本职倒是鲜有纰漏。「

水土不服,就是跟当地官场不太合得来的意思,不过本职却是比原先那帮人做得好。

朱翊钧闻言了然。

考取的吏员,占去的自然是土官的名额,双方有冲突在所难免。

这在事实上其实有利于县官延伸权力触角,所以魏允贞抱着正面的态度。

不过,这也是一时的,以如今大明朝这点人口流动性而言,这些考取的吏员早晚还是会被地方大户同化,说不得还能写一本《大兴吏员》的奏疏。

当然了,有门槛总比没门槛好,做一步是一步,当初科举就是这样一点点车翻世家大族的。

朱翊钧看向魏允贞:「度田清户之事,做下来有什麽艰难险阻麽?」

魏允贞没有立刻答话,而是隐晦地看了一眼皇帝身上的一干内臣。

沉吟半响后,他才缓缓开口道:「陛下,嘉靖九年新政,曾查勘过顺天丶保定丶河间丶真定丶

广平丶顺德六府所属的勋戚丶内臣丶寺观庄田。」

勋戚丶内臣丶寺观免税有额度,但却并不是全免。

按制度,收上等地每亩三分银,中等地每亩二分银,中下等地每亩一分五厘银,下等地每亩一分银。

魏允贞顿了顿,继续说道:「彼时世宗皇帝曾有言,此次度田之后,另筑封界,定为成例,不再纷扰。」

「如今,县内的勋戚丶内臣丶寺观,不少还留存着世宗皇帝的手诏。」

「前几日差吏寻到勋贵丶寺观门上,便被庄上之人,以此为由所驱逐官场事千头万绪,被这种前人留下的历史文件所肘,是每个官吏都要上的一课。

世宗皇帝给勋戚丶内臣丶寺观度田,自然是有为之君,而为了减小阻力作出妥协,同样也是常见做法,甚至于,世宗或许本身就做好「适才相戏耳」的准备了。

只是恰好,这个食言而肥的机会,落到了万历一朝的君臣头上。

面对这种不占理的事情,除了不讲理还有什麽办法呢?

朱翊钧看向魏允贞,直接问道:「哦?哪些勋戚丶内臣丶寺观架子这麽大?」

别看魏允贞只说了勋贵丶寺观,那是因为内臣在这田坎上围了一圈,不好指着鼻子说罢了。

度田之难,就是因为这些人大多不会将田亩拱手让出。

话说到这个份上,魏允贞也不藏着掖着,乾脆回道:「陛下,据衙中属吏回报,怀柔伯施光祖的田庄不得其门而入。

「县中几处寺观,持世宗手诏婉言劝退,臣不好动粗,便将几位住持观主请到了衙署相商。」

「惜薪司太监姚忠,指使表侄邓勋,以棍棒殴打驱赶县衙吏员,甚至放言曰,谁敢再上门便打断谁的腿。」

朱翊钧闻言愣了一愣。

他暂且放下了魏允贞,转而看向张宏,惊讶道:「张大伴,宫里的人在外面都这麽狂麽?」

怀柔伯跟和尚道士的做法,尚且还在他的理解中,毕竟占着理,看能不能讨些优待也是人之常情。

不过这姚忠是脑子坏了吧,竟敢在这个关口暴力抵抗!?

张宏本是一言不发站在身旁,此时面对皇帝带着诘问的话语,当即跪倒,额头与泥土相贴:「奴婢管束不力!奴婢有罪!

「请万岁爷开恩,允奴婢亲自前往,将其捉拿审问!」

朱翊钧见状,摆手打发道:「顺便问问哪来的胆子。」

不用猜也知道,关系七拐八拐,最后多半要拐到两宫太后,或者后妃的身边近臣身上去。

正好一并处置了。

一干近臣分开一条道,张宏起身一礼后,领着几名太监,转身仓皇离去。

朱翊钧回过头,与魏允贞继续道:「施光祖又是怎麽回事?他不是——」

话说到一半,声音突然止住了。

正当魏允贞纳闷之际,这才听到身后的动静。

扭头看去,赫然是皇帝先前召见的佃户,被锦衣卫领着,朝这边而来。

而朱翊钧朝身下看了一眼。

见这边田坎实在逼仄,乾脆朝乡道上的佃户迎了上去,一众大臣紧随其后。

三名佃户们哪里见过这等场面。

看着紫薇星以及一干文曲星走近,三名佃户连忙跪地:「草民拜见皇帝陛下!」

而后一板一眼地行起了跪拜大礼。

朱翊钧见状,突然脚步一停。

他看着眼前的佃户整齐划一的动作,只觉得一股熟悉的既视感扑面而来。

片刻后,朱翊钧突然扭过头,朝礼部尚书汪宗伊笑道:「汪卿,礼部从来都与朕说,礼不下庶人,看来也有失偏颇了。」

「我朝哪怕佃户出身,也如此有礼有节,卿等当真是教化有功。」

汪宗伊闻言愣了愣,旋即反应过来。

他上下打量了一番三名佃户后,直接将视线投向顺天府尹王之垣与顺天巡抚胡执礼。

王之垣与胡执礼对视一眼,不约而同看向大兴县令魏允贞。

魏允贞面色颇有些不自然,欲言又止。

几人视线交错的功夫,朱翊钧并未给臣下回话的机会,而是转身面朝三名佃户。

他看着三名佃户,直言不讳道:「你等可知,欺君乃是大罪?」

「朕稍后便派锦衣卫前去核实,若你三人并非此地佃户,朕便诛了你们的三族。」

诛三族比九族好,吓人的时候显得更真实一点。

果不其然,话音一落,三名「佃户」陡然间神情大变,

三人齐齐慌忙再拜,失声求饶:「陛下饶命!陛下饶命!我等是大兴县的里长!魏县令让义们来应付陛下,我等不敢不来啊!」

其语气之凄厉,闻者无不动容,似乎为拯救三族,使尽了全身力气。

魏允贞见三人眨眼间就给自己卖了,叹了一口气。

他从皇帝身后绕到身前,撩起下摆跪地叩首:「陛下,臣只是怕佃户粗鲁,冲撞了陛下,才出此下策。」

这是上官丶御史丶科道巡查时的惯例了,今日却被这位长居深宫的皇帝一眼识破。

实在出乎魏允贞意料。

不过他这争辩的话,倒也是确实是心里所想。

皇帝想知道什麽,问到他这个县官就足够了一一他走遍了整个大兴县,遍览衙内卷宗,还能有什麽疏漏麽?

如何还要自降身份,接触赤民呢?

皇帝却丝毫没有被体贴的自我感觉,反而面无表情盯着魏允贞,语气不善:「魏卿,朕祖上不过讨饭的,你又如何替朕耍起高不可攀的架子,看不起赤民来了?」

这话一出口,人群中的王锡爵不由多看了皇帝一眼。

魏允贞只觉这话难以招架。

他倒是没有看不起赤民,只是觉得身份悬殊罢了。

无奈之下,魏允贞勉强回道:「陛下是天子,天命加身,非独以血缘而贵。」

他这个小动作,要说多大罪也不至于,否则全天下的官吏,九成九都得治罪了。

充其量也就是个训诫,最多因为蒙蔽君上削俸两月而已。

只是皇帝既然拿自家出身说事了,魏充贞也只能告罪。

朱翊钧突然叹了一口气,无不遗憾道:「魏卿,所以你前年策论,才被落入了第三甲。」

「当初临潼李三才那篇刊登天下的策论,你恐怕看也未看。」

魏允贞不明所以,只即首再拜:「微臣斗胆请陛下明示。」

朱翊钧摇了摇头,稍作回忆道:「元政不纲,万民不忍,共托命于太祖,太祖因而奋其一,

扫清秽浊,受天大宝,是以得携而传之于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