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己祖父沈翰做福建知府的时候,轻而易举就给其儿子安排到顺天府做主簿去了。
这就是官场潜规则,你录用我的儿子,我录用你的儿子,久而久之,豪门就将地方土官垄断一空。「各大豪门得知了度田之事后,哪里会束手待毙。」
「月中的时候..」
司马祉抬头看了一眼沈鲤,笑了笑:「打着你的名义,到知府衙门胁逼我。沈鲤无动于衷。
只是面无表情地摇了摇头,稍作解释。这种事他自己也习以为常了。
若非下面打着他的旗号,蝗虫过境一般,沈家又凭什麽在这十几年里迅速壮大?司马祉继续说道:「我自然不能轻易退却,否则岂不是堕了我司马家的名头?」「之后我死死盯着你..他们,生怕暗地里与我为难。」
「果不其然。」
「前日夜间,自兰阳县赵皮寨至虞城县凌家庄,堤坝有火药炸燃,火光冲天!司马祉说得轻描淡写。
沈鲤却悚然一惊,霍然起身,骇然道:「炸堤!?」饶是他的养气功夫,此刻也忍不住惊惶失色。
司马祉点了点头,脸上尽是后怕的神色,开口安抚道:「没有炸毁,只是裂了一道口子,已经堵上了。」
「得亏当年管堤副使章时鸾良心不坏,筑堤时没有偷工减料太多,否则我治下若是出了这等事,即便不会槛送京师,也得离任待查了。」
沈鲤还是馀悸未消,在司马祉面前来回踱步。
脸上思索不断——赫然是自万历二年养病之后,第一次开始动脑深思。或许是太久不思索的缘故,过了好一会他才想明白
沈鲤长舒一口气,重新坐了下来,说着自己的看法:「应当不会丧心病狂到这个地步,这段堤坝长二百二十九里有奇,用工五十万七千七百四十一,一旦炸了,绝非一会半会能修好的。
「黄河决口,全府上下都要受灾,什麽豪门黔首,良田瘠田,都得淹毁!朝廷查下来,又是一遭杀劫。」「他们不会做这种蠢事,更没这个胆子。」
「这是在逼迫你,逼你坐下说和,逼你让步!」司马祉早就想明白这道理,自然不用沈鲤提醒
他无奈地两手一摊,笑道:「所以今日我便寻到沈家了。本以为,这些人身后真是沈鲤这尊大佛。
为此他还做了无数准备。谁料却是虚惊一场。
但..这个结果反而比预料中的更好。
沈鲤闻言,不以为意地点了点头:「我家这一百年里,也兼并了不少,这是在拿我的族产挑拨我跟朝廷。」说着,他忍不住冷哼一声。
真是将他当做什麽人了,这些蝇营狗苟的事,竟然想他出面族产这种东西,不得不承认,沈鲤以前他还是很重视的。
至于现在..
他的发妻月事不调,这三十年里,孕了十一次,除了两个女儿外,全部胎死腹中。九为极数,湮灭了他最后的希望
他已经对延续血脉认命了。
相应的,对宗族丶族产这些,也淡漠了不少
比起宗族,他反而更加执着于精神的延续——这也是为什麽,他的族人天天让他撒开妻子,纳妾孕子,他都无动于衷。族产?
就算像徐阶一般多,又有什麽意义。
不如传承一番属于自己的精神烙印,给世人留点有用的东西司马祉瞥了沈鲤一眼。
心中不由高看一眼
此刻,他已经摒弃了来时的想法,有了新思路司马祉轻咳一声,缓缓起身。
他走到沈鲤的身前,行了一个大礼:「祉冒昧,请龙江公助我行度田之事。
说罢,他一撮到底。
自己是流官,来河南不过四年.
沈家自沈翰中进士以后,发家一百年,扎根归德府,乃是土生土长的豪强。
若是能得沈鲤襄助,必然能事半功倍!
沈鲤闻言,沉默半晌。
最后缓缓开口道:「我母病逝不过三个月,未出孝期,不便抛头露面。」
「我先与你去一趟府衙,叮嘱我族的胥吏全心襄助司马同知。」
归德府的胥吏,有两成都是他沈家的人。
他打个招呼,至少可以让司马祉不再寸步难行,无人可用。
司马祉闻言,没有纠结到底是沈家的胥吏,还是大明朝的胥吏。
只是抚掌大喜:「大善!」
他再度上前,一把抓住沈鲤的手,就要将人往外拉。
虞城县回归德府城的官道上,仪仗队跟得远远地,缀在马车后面。
沈鲤与司马祉挤在一个车厢,相对而坐。
「自我离京之后,天下局势如何?」沈鲤正色相问。
河南的官道与京城周围的自然不一样,坑坑洼洼,让两人在马车里好生难受。
司马祉斟酌片刻,回道:「稍后到府衙,将邸报和新报给龙江先生过目,看过后便事无巨细,一览无馀了。」
沈鲤有些惊讶:「新报卖到河南来了?」
他记得万历二年的时候,只在北直隶周围有售。
司马祉点了点头:「如今除了云南丶广西丶贵州丶四川外,其馀各个布政司衙门,都设有新闻版署,归通政司直管,下辖报纸印刷厂。」
「与邸报一起,加急传抄各省,再由印刷厂刊印,传于各府。」
「大概比京城的慢一个月。」
沈鲤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如此,通政司的职权怕是又增加了。
恐怕真要有与九卿之称相符的地位了。
沈鲤摇了摇头,将思绪甩开,继续开口道:「那敬甫挑些大事说罢。」
如此,司马祉倒是没有推脱。
马车颠簸不停,司马祉娓娓道来:「龙江先生致仕以后,宣大对鞑靼右翼属夷朵颠卫用兵,是役,都督戚继光打杀了董狐
狸,胡守仁将长昂擒拿入京朝贡。
「十一月,皇帝选妃,册封了皇后,第二年三月大婚,开始亲政。」
听到这里,沈睡有些惊讶:「这麽早?那如今有皇嗣了麽?」
司马祉叹了一口:「正为这事闹呢。」
「陛下至今无嗣,关于是否要再度填充后宫,朝中已经争论一年余了。」
「除此之外,还有在指责内阁操之过急,伤了陛下根本。」
沈鲤皱眉:「谁说陛下就一定伤了根本?」
这话,未免有些太过歹毒了。
只是无嗣,未必就是伤了根本,难道就不能是年岁尚且,耕耘不够麽?
退一万步说,即便真的伤了根本,也不能这样堂而皇之的宣之于口。
否则,朝臣是不是该考虑谁来接任皇位的问题了?
司马祉叹了一口气:「谁说的已经不重要了,如今从南到北,都在这样传。」
「即便两宫出面解释,是皇帝日理万机,鲜有同房,朝官百姓也不认,私下里愈发沸沸扬扬。」
沈鲤意味难明地嗤笑一声:「除了有心之人故意为之,还能如何?恐怕还不止这点手段吧。
司马祉惊讶地看了沈鲤一眼。
他感觉一路下来,这位龙江先生,越来越机灵了。
司马祉坦然点头,毫不避讳道:「如今潞王十二岁,已经加冠成人了,元辅屡次上奏,希望其出宫就藩。」
「但李太后以及部分朝官,断然不同意。」
「廷议上吵了好几次,听闻不可开交。」
「圣上被母后丶弟弟,以及内阁丶朝臣夹在中间,颇感为难,难以抉择,即便如此,还有人说陛下不顾亲亲之谊,苛待宗室亲人。」
沈鲤愕然看向司马祉。
难以置信开口道:「闹到这个地步了?」
争论同母弟弟潞王是否就藩,本质上就是在谋略起皇帝嗣位的问题!这跟诅咒皇帝无嗣,插手嗣位有什麽区别!?
何至于此?
司马祉将车帘掀开,再度确认了一下马车外没有外人。
这才坐回原位,开口道:「时局如此罢了,陛下弹压太狠,反噬自然层出不穷。」「万历三年七月,圣上以新闻版署下辖各司吏员的招录,开科设考。」
「内容大致就是一些四书五经丶数算之类的常识,加了一些逻辑学乱七八糟的。」
「万历四年,陛下将钦天监世袭的官吏,逐次汰撤,又以新闻版署的吏员招录为旧事,而后开科设考,考天文丶数学两科。」
「其中,正九品的五官监候丶五官司历,从九品的五官司晨丶漏刻博士,亦在其中。」
「万历五年十二月的年会,又定下了顺天府吏员的选拔新制,不再由上官举荐,而是统一选考。」「去年是第一科,考四书五经丶数学丶逻辑丶文章。」
沈鲤嘴巴张了张:「日拱一卒,莫不是还要推而广之?」这都要形成定制了,显然不是一时兴起。
司马祉并未接话,是否推而广之这种事,他哪里知道。沈鲤喃喃自语:「难怪反噬层出不穷。」
皇帝这样做事情,别说朝官,连他听了都觉得荒唐。如此种种,所得罪的人,可不是区区吏员。
吏员是怎麽来的?官员指定的!
就像他的伯父一个举人都不是,被祖父举荐为顺天府主簿。
就像如今归德府的更员为什麽多是沈家人?因为不过是他沈鲤点点头的事,举手之劳。要是按皇帝和内阁的法子来,朝官们还怎麽安置亲眷?
地方世家又怎麽继续扎根衙门,日益壮大?
这样下去...对皇帝不满的人,自然也会越来越多。沈鲤想得深入了些,不由揉了揉眉心。
司马祉见沈鲤没有接话的意思,便接着刚才的话:「除了此事外,还有万历二年六月前后,王阳明从祀孔庙。」「儒学的道统也随之定了下来,前以孔孟,程朱丶后继七贤。」
沈鲤颔首。
这事他倒是知道,毕竟他离京的时候,皇帝已经人前显圣了,其目的也昭然若揭。
只听司马祉继续说道:「万历三年八月,李贽在汲取了皇帝的学说,以实践二字为基础,将『进步』一词推陈出新——曰技艺。」
「朝廷之存在,有义务促进技艺,机关巧匠丶刀耕火种丶火器车船..等等。」
「万历四年三月,李贽再以实践二字为基础,将『公平」一词推陈出新——日分配。」司马祉在这个地方浅尝辄止,并没有过多谈论。
「朝廷之存在,有义务调度资源分配。」
「此二者之平衡,又取乎时代之演进,有所权衡,正似阴阳之道。」
沈鲤听司马祉说完之后,他已经分不清自己这是第几次露出惊愕的神色了。他看着司马祉,无言以对。
司马祉迎上他的目光,意味深长地点了点头:「这次清丈田亩丶核查丁口,便是以后者为学说基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