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翊钧合上奏疏,搁到一旁,而后有些犯困地揉了揉眉心:「快歇了,大伴去将新报与东林学报取来。」
张宏无法,只好去听命行事,只盼皇帝早些完事歇息。
等张宏取过一沓报纸,摆在桌案上后。
朱翊钧才摆了摆手:「大伴去准备吧,朕写完这点东西就来歇息。」
皇帝要睡觉,准备工作可不少,更何况皇帝现在还有个选侍侍奉万寿宫。
张宏无奈,只好行了一礼,口称退下。
朱翊钧摆了摆手,再无言语。
张宏弯着腰,缓缓退出了大殿。
到了殿外,他从小太监手中拿过一盏灯笼,就要去往寝殿。
恰在这时,寝殿方向,几盏灯笼由远及近。
等到得近处,张宏才看清楚来人,连忙行礼:「李选侍。」
其馀太监侍卫,落后半步,纷纷有样学样行礼。
李白泱示意众人起身,解释道:「陛下如此操劳,我特意给陛下煮了碗羹汤。」
说罢,她略微让开身子,显出身后侍女手中的汤羹。
张宏一怔:「选侍亲手做的?」
李白泱点了点头。
张宏见状,不动声色地开口道:「选侍,按宫里的规矩……」
话没说完,李选侍无奈地点了点头:「我知道。」
说罢,她拿起勺子,盛了一勺在嘴里,咽了下去。
这才坦然看向张宏:「张大璫,可以了麽?」
张宏不答,告罪一声,上前自己喝了一口。
过了一会见身体没有异状,他这才赔笑请罪连连:「这是宫里的规矩,奴婢得罪了,选侍您请。」
李选侍也没为难他,点了点头,便越过众人进了万寿宫。
张宏眼神示意乾儿子张诚,与近卫蒋克谦。
后二者会意,连忙跟上,殷勤地接过宫女手中的木盘。
……
朱翊钧看着面前只剩小半碗的汤羹,无语看着李白泱。
虽说厨子不偷,五谷不收,也没见这样喝得见底的啊。
李白泱瘪了瘪嘴:「陛下,女儿这一路进来,过五关斩六将一样,你一口我一口,便只剩这麽一小碗了。」
朱翊钧神色古怪更正道:「既然封了选侍,还是称臣罢。」
女儿这自称,听得他感觉怪怪的。
虽然他知道这是时代特色,什麽老妇丶吾丶予丶奴婢,各种自称都有。
他看三垣笔记时,也见过后宫妃嫔跟崇祯自称女儿的。
但朱翊钧看到李白泱这张稚嫩的脸,还是有些罪恶。
李白泱也不知道在想什麽,闻言露出一丝喜色,从善如流立刻改了口:「臣妾知道了。」
朱翊钧这才通泰过来,说起正事:「御膳有御膳的规矩,你下次多做点不就是了?」
改流程是不可能改的,不让尚膳监盯着做,沿途一口口尝过来,他也不敢喝不是。
还是多做一些,来得实际。
说罢,朱翊钧便盛了半勺,小小抿了一口。
刚一进嘴,朱翊钧下意识吐了吐舌头。
凉了。
他不动声色将碗放到一边,开口道:「先让朕把事忙完。」
李选侍知情识趣:「那臣妾先告退了。」
连两宫监国都没敢踏入文华殿廷议半步,她自然也知道后宫不得干政的利害。
要是不慎看到皇帝的奏疏,明天恐怕就得去冷宫了。
朱翊钧摆了摆手:「不是政事,既然来了,便等朕一起罢,正好朕有点乏,给朕按按。」
奏疏都给司礼监抱走了,也没什麽麻烦事,就当是留着闲聊了,毕竟是室友,熟悉熟悉还是有必要的。
李选侍闻言,轻轻应了一声。
旋即绕到皇帝身后,将纤细的手指放在皇帝肩上,揉按了起来。
嘴上例行劝道:「既然不是政事,陛下不妨早点歇了。」
朱翊钧活动了一下脖颈,没接话茬,反而问道:「你在家学过经义麽?」
李选侍骄傲地点了点头:「学过一些。」
这种语境之下,直接回答学过一些,已经是毫不谦虚了。
朱翊钧不觉得奇怪。
李春芳毕竟是当世大儒,这种人最爱对家里人进行三观教育。
他递给李选侍一沓报纸:「现在京城中辩经吵得厉害,你可曾听说?」
李白泱伸手接下,顺势又放回桌上,一边给皇帝按着肩,一边回道:「陛下,固安伯给陈娘娘带的报纸,臣妾每期都看的。」
朱翊钧顺势身子往后仰倒,好奇道:「哦?那你觉得现在辩的,谁说得更有理?」
李选侍想了想,面色有些窘迫地摇了摇头:「陛下,臣妾虽然学过一些经义,但如今李夫子与薛夫子的辩论,委实有些深奥了,臣妾已经听不太明白了。」
朱翊钧暗暗嘁了一下,还以为是高手呢。
不错,在会试前,东林学报就以顾宪成准备会试为由,换了主笔。
如今与李贽论战的,便是这位进两浙哲庙的当时大儒,薛应旂。
重量级人物出马,自然是越来越深奥。
涉及到一大堆前置知识,儒门专业术语,心丶理丶意丶识丶知丶行丶色丶空丶欲丶良知丶本体丶功夫……
哪怕新报特意用白话翻译过来,都还是开始脱离一般人能吃瓜的地步了。
这是不可避免的,但却不能任由如此发展下去。
「李夫子提出他的本体论之后,臣妾以为李夫子说得有道理,良知本体,就应该是普世的,哪怕李夫子提出的进步与公平有些狭隘,但无论是我祖父兼济天下的理想,还是臣妾偏安一生的小心,不都是通行于世的良知吗?」
「这恰恰证明了李夫子的本体根基,足以支撑起学派繁多的儒学高台。」
「额……当然,只是臣妾愚见,陛下姑妄听之。」
「但其后薛夫子下场后,臣妾又觉得薛夫子说得有些道理。」
「薛夫子说,李夫子这是以人理夺天理。」
「普泛所谓本体丶良知,必先存乎于先天之中,如在物体表象中,取去悟性关于物体所思维者,如实体,冷热之先天感觉,此之所谓天理。」
「而后才合以人道,取其属于感觉者,见丶闻丶知。」
「视日光直射,触石头烫热,岂见因果?」
「是故,有先天才有后天,现有良知本体,才泛行于世。」
「虽说薛夫子指责李夫子是倒果为因,蛊惑众生的魔头有些过了,但臣妾还是觉得薛夫子说得似乎有些道理。」
朱翊钧静静听着路人视角的感受,默默感慨。
这就是学问辩到高深处的弊端,大众百姓已经听不懂了。
只觉得双方说得都有道理。
李贽作为日用派,将本体抽象在众生当中,来了一出普世价值。
薛应旂下场后,则是直接辩到了二者分歧的根基上——认识论。
你李贽既然将本体抽象到世界丶时代上去了,那就是混淆了天道和人道的关系,已经没了精准定位了。
太阳照射石头,摸到石头发热,这都是人所见,那二者的因果关系谁看到了呢?
这难道不是人作为主体,参悟天道得来的麽?
否则,你就算说一千道一万,万事万物的因果关系,你怎麽去认识呢?
所以薛应旂认为,是先有天理,再有人道的参悟,而人本身的认识能力,也应该是先天的,不需要后天培养,就如同能感受到冷热一样。
而不是李贽这样,被外界影响,被动地认识良知本体。
那人,就不足以称之为人了,跟猴子没有区别。
「到这里还能看懂。」
「后面李夫子和薛夫子,开始论述天理,人道的关系,臣妾脑袋就一团浆糊了。」
李白泱鼓着腮帮子,有些尴尬地左右脸来回倒腾着腮帮子里面的气。
朱翊钧见她说完,这才抓住她的手,让她不用再按:「所以王世贞才要开办文会,替你我看客,答疑解惑嘛。」
后面确实太过深奥了。
所以才要将儒门的黑话好好整理翻译一番才能继续推行得下去啊。
李选侍愣了愣:「王盟主也要参与进辩论?」
朱翊钧点了点头:「不止王世贞,两位阳明亲传丶三师七证,还有孔家嫡传,都要来凑凑热闹呢。」
李选侍迟疑片刻,忍不住问了一句:「陛下,臣妾祖父来吗?」
朱翊钧哈哈一笑:「他是泰州学派的弟子,王艮亲传,自然是要来给李贽撑腰的。」
旋即,他看向李白泱,狡黠一笑:「怎麽样,想不想去凑凑热闹?」
李白泱啊了一声,搓着衣角嗫嚅道:「不……不好吧,陛下上次才被李太后训斥了。」
朱翊钧摇了摇头:「不,这次是王世贞邀朕,自然是光明正大去。」
说罢,他也不管李白泱同不同意,自作主张道:「好了,就如此定了。」
「替朕磨墨,朕还要给文会准备拜帖呢。」
李白泱这才知道皇帝口中不是政事的事是什麽,敢情是为了出宫凑热闹。
她一边替皇帝磨墨,一边不解道:「怎麽还要跟陛下讨拜帖的。」
朱翊钧提起笔,摇了摇头:「不是他跟朕要拜帖,而是这般盛会,哪能没个足以名留史册的开场,顺便也照顾照顾你这等不学儒术的看客。」
说罢,他铺开一张纸,缓缓下笔。
李白泱磨着墨,好奇看去。
端正的几个大字跃然纸上《辩经之文献综述》。
下方则是一行独具皇帝特色的小标题——《纯粹理性与实践理性:诸学派之异见源流》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