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拘蒙汉女真,一视同仁!」
话音刚落,那汉人祭司身前,立刻便有三五人围拢上来,七嘴八舌问着详细。
康古鲁被挤到一旁,也不气恼,顺势爬起身来,转身跑到努尔哈赤身旁,兴奋道:「兜!应许之地!咱们去不去!」
说着,就拽着努尔哈赤要凑上去。
努尔哈赤连忙抓住甩开康古鲁的手:「阿珲,不要玩了,有人看着在!」
康古鲁有些扫兴:「好吧好吧。」
他转身看着那祭司的方向,砸吧砸吧嘴:「其实板升也不远,去看看反正也来得及回家。」
「感觉说得还挺像那麽回事的。」
努尔哈赤无语地摇了摇头:「不是走投无路,谁会好好的部落不呆,跑去杂居?」
康古鲁好歹是万汗的儿子,虽然是野种,但长大后总能分些家产,熬到父亲死了就好了。
努尔哈赤也是同样的情况。
别看他跟弟弟舒尔哈齐整天靠拾蘑菇丶捡木耳充饥。
但这是因为还未成年。
等到他能将弓拉满,骑马驰骋的时候,他父亲的家产,怎麽也不会全被继母占了去。
康古鲁闻言打趣道:「说不定你哪天就走投无路了。」
努尔哈赤白了表哥一眼,心中暗啐一口乌鸦嘴。
他可是要做铁木真的人,怎麽能走投无路。
两人交谈的功夫,已经有五六人站到那汉人祭司身后了,准备跟着去往「应许之地」了。
后者还在神情显然很是满意,留下一句有汉人奴隶,他们也可按市价赎买,送到板升即可。
而后才领着人离开。
商队首领有些不满,却忌惮于在外虎视眈眈的骑卫,只好忍气吞声。
……
吕南川清点了一下这次「皈依」的信徒。
约莫七十馀人。
满意颔首,朝商队首领拱手道谢,也不等回应,径直打马掉头,向左右吩咐道:「走吧,将皈依的信众带马上,咱们先回板升。」
说罢,便轻轻甩动了一下缰绳。
马上带了人,吕南川走在前头,放缓了速度。
兴许是百无聊赖,左右凑上前来闲聊:「教尊,一年六斗谷,是不是有些太多了,咱们要不要……」
话未说完,一鞭子骤然甩在了后背,让开口说话之人闷哼一声,差点一个趔趄栽下马来。
吕南川面色难看,时左时右盯着身边几人,看得几人纷纷低下头不敢直视。
他冷冷开口:「咱们都是被朝廷的贪腐虐民赶到塞外来的,怎麽就不学点好呢?」
众人默然。
吕南川说完这句后,放缓了神色,给众人一个台阶下:「再说,这谷也不是我出的,想做这个主都不行,难道要我为了一顿饱,以后顿顿挨饿吗?」
板升发展至今,吸纳各族流民之多,已然高达十万人之众。
自给自足其实是没问题的。
不过要想活的体面,乃至豢养骑卫,就有些天方夜谭了。
方才挨鞭那人练练赔笑:「教尊说的是,是我目光短浅了。」
有台阶,众人纷纷就借坡下驴了。
另一人开口道:「教尊这话倒是在理,这半年里,宣大那边也不知道哪根筋搭错了,可比以前大方多了,马匹,甲胄,跟不要钱似的,咱们可不能因小失大,得罪了那边。」
吕南川闻言,莫名其妙叹了一口气:「世道就是这样,咱们为了半两碎银颠沛流离,但对有的人而言,不过是帐面上的数字罢了。」
他摇了摇头,结束了这个话题,问起正事:「这次出来募了多少人?」
左右连忙汇报:「教尊,这次出来,入教的拢共有二百人,还有一百多个买的奴隶。」
吕南川啧了一声:「竟然这般艰难,你们说,我祖父当年是怎麽振臂一呼,就在山西聚啸上万人的呢?」
众人讷讷无语。
也不好意思说有可能是朝廷替你祖父吹的牛。
有眼里见好的,连忙见缝插针:「教尊,这可不一样。」
「朝廷腐朽堕落,致使百姓民不聊生,吕公当初应世而出,欲以真空家乡引渡世人,百姓自然夹道以迎。」
「万人?那是山西的极限,并非吕公的极限。若是在江南,恐怕十万丶百万不止!」
「而塞外就不一样了。」
「百姓安居乐业,一片欣欣向荣。」
「经历的苦难不足,自然对真空家乡兴致缺缺。」
众人看了一眼这个护法,不由心中赞叹,这种牛也能吹得出来,难怪每次引渡教众都收获满满。
这个角度,就算是刀架在自己脖子上也想不出来啊。
吕南川还是保持清醒的,闻言只是乐得一笑。
护法口中的吕公,也就是他祖父,指的是吕明镇,山西白莲教教尊是也。
一生热衷于钻研教义经典,救死扶伤,闲暇时偶尔造反。
但运气不太好,一次造反的时候没注意进场时机,被朝廷抓住给砍了。
好在白莲教嘛,散是满天星。
吕明镇虽然被砍了,但他的徒弟赵全,还有儿子吕西川都跑掉了,就近投靠了俺答汗。
汉奸跟外族合流,那可不得了,直接就搞大事。
赵全丶吕西川二人励精图治,招揽亡命之徒,劝降边军,度化百姓,竟是弄出一个部落来,直接让俺答汗给赵全赐了个酋长身份。
但酋长这个称号,肯定是不符合汉人审美的。
于是,赵全就在板升仿造皇宫的规制,兴建「蟾宫」丶「凤阁」,自号大司马大将军,开府建制,吕西川修建「道廷」,号称道祖。
不仅如此,两人还很会做人。
自己给自己升官,那上司不就尴尬了麽?于是,二人又出谋划策,劝俺答汗登基称帝。
修建城池和宫殿,举行登基仪式一条龙,全给俺答汗安排上了——虽然朝廷听闻后,给自己和俺答汗留了退路,对外声称大风吹倒了宫殿的大梁,压死了几个人,俺答害怕之下,根本没敢住进去。
这还不算。
白莲教开府建制后,热衷于享乐的同时,搞事情的节奏也没放下。
隆庆元年九月,「汾石之祸实全等本谋也」——汾石之祸,也就是石州之变丶汾州之变,两场大战,都是赵全丶吕西川谋划的啊。
这两场大战,汾州丶石州惨遭屠戮——「守节之妇蹈水火而殒者,不可胜纪」,「男女死者数万」,「城陷,自投井者丶庙宇井坎皆满,尸横遍野。」
所杀虏男妇以数万计,刍粮头畜无算,所过萧然一空,死者相藉。
这就跟明廷接下了天大的仇。
弄得又是悬赏银两,又是承诺官位,要二人性命。
好在出来混,总是要还的。
把汉那吉因为媳妇被祖父俺答汗中出了,一怒之下就降了大明朝,大家谈判的时候,顺便将这一夥白莲教做了投名状——「及是以把汉那吉故,乃诱执全等至云石堡待命。」
人引到位之后,自然是全给突突了。
山西白莲教这一支,教尊吕明镇以下,徒弟赵全,儿子吕西川,统统死在了这一遭。
但,士大夫有士大夫的礼法,民间结社也有民间结社的习惯,可不是杀了头目就能彻底解决。
结社有各种原因,往往能追溯上百年。
吕南川的身世为例。
【元延裕元年,微山乾涸,赋重灾荒,民易子而市,灾病饥死遍地,妇人匿山林,男丁结拜兄弟,率众攻县城寻粮,克苍山,邳州,聊城,棣县,逼近济南。
山东巡抚坐镇济南,开仓放粮安抚义军,分发钱财,帮鬻儿家赎回孩童,义军乃散。
首领骨干等投案押往大都,共斩首数百人。
无后者过继延续子嗣,无父母者结拜共养长辈。
返乡互助,亲疏共族一谱。】
幸存教众通过认领遗孀遗孤,迁徙转战,暗地里推选新的教尊,或者融入到别的民间组织,继续起义。
其向心力,可是一点不低。
所以,赵全丶吕西川一死,并不意味事情结束。
吕南川一出面,什麽遗孀遗孤丶青壮男丁全都聚集到这位教尊麾下,瞬间又让他拉起数千人来。
只是吸取教训后,不继续留在俺答汗眼皮子低下而已。
如今,他们得到新的臂助,周旋于宣大丶俺答汗丶朵颜三卫,经商丶招募丶运输,迅速发育着。
已然聚集了八百骑,一千步,隐然有重操家业的趋势。
吕南川回头看了一眼方才的商队,有些可惜道:「女真如今一盘散沙,最适合作为兵源,只可惜我教如今体量太小,不能一口吃下。」
立刻有护法劝道:「教尊,前任教尊前车之鉴,咱们要稳扎稳打才是。」
吕南川收拾情绪,点了点头:「你说得对,稳扎稳打!回去我就亲自去蒲州,看能不能找那位讨些火器。」
左右齐声称是:「火器好!火器好!」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