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5章 构会甄释,草野之士
大明朝的官绅豪商,府邸违制是普遍情况,也是朝官相互攻讦必备的一大罪状。
譬如张居正的诸多黑材料中,就有某某所杜撰的「江陵膏血已枯,而大起违禁宫殿」——所以要不怎麽说野史信不得,张居正要是在江陵建了宫殿,也不会一点考古痕迹找不到了。
不过,少数人是假的,多数人自然是真的。
山西蒲州城内,由于登堂者众多,阁臣丶九卿丶堂官比比皆是,府邸违制便尤其稀松平常。
其曰,既多仕宦,甲宅连云,楼台崔巍,高接睥睨。
有的是官老爷自己喜欢,有的可能是家人背着老爷自己违建的。
据说,礼部尚书致仕丁忧的张四维,便属于被家人蒙蔽,毫不知情的后者。
其在朝做官二十年,甫一回乡,才知真相,而后便开始约束族人,整顿家风。
府前的违制的高门大阀,被张四维亲手拆除,只留下一座朴素简单的大门门脸。
或许,真正有声望权势的人,是不需要那些浮物装饰的。
至少如今从这扇简单朴素的大门前经过的宾客,比之以往,恭敬程度并未减损半分,甚至尤有过之。
一行晋商战战兢兢地跟在张府管事身后,埋着头走进了张府寒酸的大门。
除了大门朴素外。
张府的进深丶院落丶宅高,同样也按着大明律的要求,重新整饬修缮了一番。
足见那位张老爷,在做了礼部尚书之后,对礼制的要求,是何等的苛刻。
一行人穿厅过堂,来到了一处可称之为荒芜的别院。
「老爷正值孝期,这半年都在别院结庐而居,吃斋念佛,几位勿要嫌寒酸。」走在前头的管事,很是客气地解释了一番。
几名晋商连道不敢。
别院说是荒芜,那是因为杂草丛生。
实际上景色倒不也算差。
尤其正中央挖开的一座小湖,风景迤逦,格外赏心悦目。
一行人过了桥,来到了小湖上的一处草庐,管事止步,示意晋商们直接进去。
晋商们各自对视一眼,看着这座简陋的茅屋,神情露出忧虑,其中一人咬了咬牙,闷头一马当先。
几人推门而入。
只见草庐内禅意盎然,古朴雅致,弥漫着沉香木的味道。
一座灵位居中,其下依次是香火,蒲团,以及一位半跪在蒲团上,正在诵念佛经的男子。
晋商们神情略有局促,纷纷行礼。
「大掌柜。」
「张老爷。」
「大掌柜。」
张四维恍若未觉,只是双手合十,喃喃念经。
晋商不敢打扰,煎熬地等候着。
好半晌之后。
张四维动作一改,双手交迭抚着额头,朝灵位拜了下去。
拜完后,他缓缓站起身来,直视着几人:「为什麽做生意前,不先来找我?」
「现在出了事,就想起我了?」
「是我这个大掌柜做了什麽,让你们如此不敬我?」
几名晋商面色一变。
其中一人慌忙解释:「大掌柜!不是我之前没想来找您,而是以往这些生意您都是不过问的,我一时没转过弯来!」
话音刚落,方才领先进屋的那人突然跪地嚎啕:「大掌柜,我知道错了!我不该背着商会的禁令,私下走单!」
「看在二十七年交情的份上,您帮帮我这次!」
另外几名晋商,面色陡变,不知所措。
张四维沉默片刻,叹了一口气。
不满教训道:「我现在是白身,不要动不动就向我跪拜,不合礼制,外人看了也容易笑话。」
说罢,他伸出手,将人扶起。
又看了看屋内的几人,神情肃然道:「你们与我,都是多年的交情了,既然求到我这里来了,我就把话跟你们说清楚。」
「如今天下正值末世,国家困难重重,边患屡见丶灾荒四起丶妖邪频出丶百姓流亡。」
「正因如此,半年前我才提议咱们晋商要形成一股,将各大商会整合起来,上可兼济天下,下可独善其身。」
「方才吴掌柜说,以前各家的事,商会是不过问的,这没问题。」
「但我这里也要说一句,要是不想在一口锅里吃饭,如今你们出了事,我也没理由再援手了。」
「你说对不对,吴掌柜?」
张四维身着粗布麻衣,头上带着孝,外面披着一件防寒的道袍,单是气质,便显得拒人于千里之外了。
加上淡然的神色,以及冷冽的言语,态度表露无遗。
吴掌柜面露惶然,连忙服软:「大掌柜,我不是这个意思……」
张四维抬手打断了他。
而后摇了摇头:「你偷摸跑去跟虏酋宾兔倡走私,失信于我也就罢了……」
「他年前才率部落千馀骑,要抢西番,并欲凉州互市,你如此资敌,如何对得起国家?」
「要我说,你被白莲教抢了是好事,否则,被朝廷发现了,那才是株连九族的大祸。」
「你的麻烦,我帮不了你。」
吴掌柜闻言,慌忙跪地,求饶起来。
张四维视若无睹,又看向另一人:「还有曹掌柜,你不要觉得自己是贩盐的生意跟我撞上了,我才对你有成见,这几个钱还比不过咱们之间的交情。」
「我只是想不明白,如今国家重启开中法,正是百废待兴之际,你怎麽就忍心从中作梗,走私贩盐?心里一点没有百姓和朝廷大局吗?」
「没人揭发还算你有瞒天过海的能耐,如今事情都被殷仕儋抓了典型,公文都到府衙了,你真以为我说话能比殷仕儋更有用?」
「你的事,我也帮不了。」
说罢,张四维环顾众人,叹息道:「你们不愿跟商会的大家守望互助,嫌弃这样赚得没以前多,怎麽都不肯跟我说一句呢?大不了我私下吃点亏,让些利给你们也行。」
「何苦要去做这些出卖国家的生意?」
「如今不约而同出了事,难道不是天数使然吗?」
说罢,就摆了摆手,让几人出去。
几人见张四维话说得如此重,无不焦急难安,冷汗直流。
而后先后开口告饶服软。
张四维无动于衷。
房门再度打开,管事站在门口伸手请人。
几人面色不一,或咬牙离去,或神情灰败,或略显苦涩,相继转身离去。
最开始跪拜服软那人走在最后,却没立刻离去,而是再度行了一个大礼,求饶道:「大掌柜,您帮帮我,这次我知道错了,以后我都听商会……不,都听您的!您说往东,我绝不往西!」
说罢,砰砰砰直往地上磕头。
张四维凝视此人半晌。
等地上见了血迹,张四维才勉强点了点头:「你的家眷是被老丘山的山贼绑走的,我勉强能传过去几句话,姑且试试罢。」
说罢,他又语重心长叮嘱道:「茶马这种生意,在互市里做能相安无事,那是因为你的背后是朝廷,是国家,你私下里做犯律且不说,黑吃黑可是没人能管。」
那人如释重负,连忙赌咒发誓,声称不敢再犯云云。
而后才用袖子擦了擦脸上的血,踉跄着狼狈离开。
等人陆续离开后,屋子里再度陷入了静谧。
沉香木静静燃烧,张四维随手解下道袍,扔在椅背上挂着。
「将三爷叫来。」
他朝门口的管事吩咐了一句后,便负手站在窗边眺望起湖景来。
不多时。
屋外响起动静。
张四教推门而入。
他走到张四维身后,轻轻唤了一声:「大兄。」
张四教看着兄长的背影,只觉得这半年里,兄长的威严越来越重了。
反而比以前身居高位时,更让人喘息困难。
他常常有种错觉。
自己的父亲死后,这位大兄,就成了他新的父亲。
张四维头也不回:「鸡杀完了,后面应该会顺利些,你放手去做。」
「不过……生意上的事,我既然交给了你,最好不要这样回回都让我出面,我的精力毕竟也有限。」
张四教老实受训:「我下次会注意的,大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