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与属下将领时常言传身教,「夫功名有分,天地最忌多取」,岂不就是这个道理?
实事有十分,而功名至七八分,那就可以坦然受之,同样不会有太多麻烦。
这就是戚继光的为官之道——「为将者,或立功而不蒙酬禄,或行好而人不见知。」
正因如此,当初他才求到谭纶这个老上司头上,一再请求从京营那个镀金的跳板离开,去到边关。
同样也正是如此,他每每见到中枢来人,无论什麽视阅侍郎,什麽巡按御史,什麽兵科给事中,他都是陪着小心。
要怎麽讨好就怎麽讨好,说要受跪拜他就直接跪拜。
王夫子说得好啊,良知现成,外人嗤笑贬损,亦不过过眼云烟。
恩……最近李贽的理论也说得好啊,他是为了大明朝局势进步而为之,小节而已,反倒不重要。
总而言之,戚继光最在乎的,便是边塞兵事,其馀的委屈,统统可以忍耐。
只可惜。
有些事不是他想拒绝就能轻易拒绝。
中枢叫了他入京,他也不能舔着脸让使者把刘应节一起叫上。
甚至于,昨日他到张居正府上求见,却被拒之门外,他当时立刻就读出其中含义——召他入京的,不是惯例,也不是内阁丶兵部,而是皇帝。
这更没有戚继光自作主张的馀地了。
皇帝年岁尚浅,戚继光不知道皇帝突然复了接见外官的制度,也不知皇帝为何点中自己,更不知道皇帝所为何事。
他现在只能想好,届时与皇帝奏对时,如何将鞑靼的情况深入浅出说明;如何让皇帝相信,这一战必然能胜;以及,如何将功勋能耐,都推到总督刘应节身上,也好缓和弥补与其的关系。
正思索间。
皇极门上一道华盖缓缓出现。
左右掖门内,分立东西的序班外官,立刻肃容正色,目不斜视。
不鸣钟鼓,太监丶中书舍人丶翰林学士等近臣,随着华盖鱼贯而出。
华盖下方,一名少年模样的明黄色身影,众星拱月。
戚继光看了一眼不敢多看,连忙低下头。
这时候队列前后纠仪官又出声提醒,直视天颜。
戚继光又随着大流,抬头看了上去。
只见那身着衮服的少年天子,并未落座,反而凭着城门楼而立,似乎是为了让外官能看清他的面容。
「太祖时,每遇外官来京奏事,常召见赐食,访民间疾苦。」
「虽县丞典史有廉能爱民者,或赍敕奖励,或封内醪金币以赉之。」
「迨宣丶成丶弘之间,引为成例,召见外官,兴致太平,实繇于此。」
「朕登极以来,仰虞舜咨牧养民之心,慕祖宗综核吏治之轨……」
声音清亮中带着沙哑。
戚继光本来见皇帝神态动作之老成,一时忘了是个少年天子,此时听了音色还没变化完全,才回过神来。
他作为正二品的左都督,位置靠前,当能看清楚皇帝的身形面容。
今上虽年岁不大,身形却尤显协调,双臂丶肩膀饱满健康,浑然不似先帝被酒色掏空的痕迹。
当初先帝被高拱丶张居正逼着出宫阅兵,双腿夹马时,一副颤颤巍巍的模样,戚继光还记忆犹新。
反而这位少年天子,恐怕是真没把骑射课业落下啊。
戚继光看着皇帝的胳膊与肩膀,频频颔首。
皇帝说了两句场面话,便下了城楼。
同时,导引官则是引着一众外官,分批逐次去往皇极殿面圣。
戚继光被分到最后一批,跟着一些陌生面孔,跟在导引官身后,亦步亦趋走向皇极殿。
皇极殿乃是大朝会所在,位于紫禁城中轴线,面朝午门,恢弘大气。
戚继光来过三次,不算陌生,却还是摄于其大气,小心谨慎跟在导引官身后,生怕行差踏错。
入得殿中。
方才导引官当先行礼:「宫禁邃严,臣等密迩天颜,惟见陛下神姿勃发,圣容天授,敢不敬拜?」
说着,便躬身长揖到地。
戚继光作为儒将,对这些繁文缛节略知一二。
主要还是外官不乏知县丶主簿之类的小官,从未见过皇帝,很有必要有人给其做个榜样。
跟着一块入宫的几名官吏,纷纷有样学样,朝皇帝行礼,口中混而不一地复述着导引官的话语。
戚继光混杂其中,并不显眼。
中书舍人手持起居注,居御阶之侧,取古螭头载笔之意。
朱翊钧坐在御座上,看着入殿的几人,先认了认脸。
他按照吏丶兵二部给的名单,逐一唤人:「四川江油县知县常春乔何在?」
话音刚落,就有一名二十七八岁出头的官吏出列,神情忐忑:「陛下,俺……臣在!」
朱翊钧笑了笑:「不必紧张,你今年做得很好。」
常春乔擦了擦汗:「都是臣分内的事。」
朱翊钧翻开此人履历,开口道:「你的前任赵佐,买运仓粮,每石扣减脚价银四分,共侵盗入己银二千二百四十四两有奇;摊派加税,朝廷定额十分,只收三分,欠税三万一千四百五十两有奇。」
「这些,你一年就追缴回来了,可有什麽心得?」
朱翊钧和颜悦色,温声引着这位县令说话。
前任有窟窿是常态——当然,赵佐已经以侵克边粮银两数多,依监守自盗例论斩了——但后继者通常也是两手一摊,白眼一翻,口称前任馀孽,不关我事。
像常知县这样,替朝廷追缴的,属实难得。
常春乔努力控制着口音,心中还要措辞,实在辛苦:「陛下,赵佐欠的银款,都在府上藏着,我把地窖一打开就看见了。」
「欠的税款就没得啥子说头了,都是几个大户欠下,乃是贺知府所包庇,臣替贺知府做平了帐,他将几个大户留给臣做了羔羊,税也就收上来了。」
朱翊钧神色一动,摇头道:「常知县倒是告起御状来了。」
他说这厮这麽紧张,原来是给上访做心理建设。
常春乔坦然承认:「巡按四川御史孙代不肯受理,臣只好跟陛下说。」
朱翊钧笑了笑:「朕知道了。」
说罢,朝郑宗学使了个手势,让其转告都察院。
随即又翻到下一页:「瑞安主簿汪玄寿何在?」
立刻便有一四十上下的中年小吏出列:「陛下,臣在。」
除了两京各县高一级外,别处的县主簿,都是正八品官身。
朱翊钧例行温和一笑:「吏部对你的考语是,才能出众,品德高尚,拟升你为知县,你以为如何?」
汪玄寿被突如其来的好消息,弄得有些措手不及。
他抬头看了一眼皇帝,试探性地推辞道:「臣功劳不显,恐怕不当蒙此拔擢。」
朱翊钧从不为难老实人,他宽慰道:「你功劳显不显,自有吏部卷案可查,你在百姓间传唱的声望,也有御史与锦衣卫暗访,卿不必推辞。」
「反倒是科臣王希元申辩说,刀笔吏不可为正印有司,你又以为如何?」
王希元是隆庆五年进士,去年选的吏科给事中。
县令是一县堂官,在正印有司之属,俗称,一把手。
王希元的意思也很清楚。
区区事业编,连个国子监学籍都没有,不应该遴选到一把手的位置上——不管刀笔吏业绩如何,其天花板得牢牢焊死。
汪玄寿听了这话,不知为何,突然挺直了胸膛:「陛下,臣以为,这个一县主官,臣做得好!」
朱翊钧满意地笑了笑:「那卿回去后,可要再接再厉了。」
说罢,他挥了挥手,示意其可以跟着内臣离开了。
随后,朱翊钧又陆陆续续点了几人,都是简单说上两句。
或勉励,或宽慰,或夸赞,当然,也有批评。
譬如赣州府知府黄学海,本是来受赏的,却在入京后,被御史巡按江西监察御史燕儒宦发现,交盘库藏少银九千馀两,查系库役杨禹光等侵盗。
朱翊钧自然是将黄学海功过两抵,打发回去配合调查了。
也有超规格拔擢的。
譬如南昌府丰城县县令,作为收税模范,被宣进京受赏,结果前脚刚走,十二月十三日夜,便有强盗越城劫库。
按照江西巡抚凌云翼的奏报,该县汇报最初丢失银两为二千七百馀两,后来增加到六千馀两,八成是内部勾结匪盗所致。
朱翊钧当廷就给这县令拔擢为知府,让其立刻回去收拾烂摊子,不要怕这种报复,有仇报仇,继续好好收税,朕看好你云云。
戚继光在一旁看得津津有味。
也不知皇帝是不是事先演习过,其谈吐措辞,处置应变都极有章法。
符不符合民间传闻且不说,至少在戚继光眼中,当真是英明睿知,天纵之才了。
戚继光与其说是惊喜,不如说有些期盼。
兵事,终归是国力,牵扯粮食丶吏治丶兵器丶制度方方面面。
一个有心国事的皇帝,对兵事,天然有着无可比拟的助力。
他早年意气风发,近年才逐渐意识到——海波能不能平,鞑靼能不能灭,不是他们这些边将一厢情愿,而是御座上这位,能不能好好作为。
戚继光默默观察着皇帝,思绪万千。
皇帝陆陆续续逐一谈话,不知不觉间,戚继光才发现殿内只剩自己了。
果然,御座上的皇帝翻开最后一页,朝殿内问道:「总理四镇练兵事务兼镇守山海总兵左都督戚继光何在?」
戚继光连忙出列,下意识就要下跪。
而后想起今天导引官的嘱咐,才改为长揖到地:「臣戚继光,拜见陛下。」
行礼后,戚继光馀光突然看到皇帝从御座上站起身来,缓缓走下御阶。
他正纳闷之际,突然发现自己双手被一把握住。
戚继光愕然被扶起,只见皇帝朝自己笑道:「戚卿,谭纶此前椎心泣血将你托付给朕,朕就不与你生疏了。」
「走,朕有二十万银两,要作为军饷亲手交予你。」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