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2章 宫禁邃严,密迩天颜
张居正父亲今年七十二了,一身老毛病痼结,什麽时候过世,已非古典医学所能干涉。
按历史天寿,也不过三年后的事情了。
所以朱翊钧必须提前筹划——届时张居正孝期致仕当如何处理?
肯定不能再像历史上一样简单下诏夺情那麽简单。
彼时是什麽情况?
门生堵着门骂张居正不孝。
举荐的故吏连番背刺反水。
就连引为同道的臣僚,都噤声不敢声援,个个请辞致仕。
天下沸反盈天,国子监诸生嘲讽于士海儒林,说书人戏子讥诮于街巷市井,甚至连商贩都横插一脚,散布揭帖。
马自强丶沈思孝丶艾穆丶吴中行丶张瀚丶王世贞……不胜枚举——甚至野史还说,给首辅先生急哭了,以拔剑自刎来向上门辱骂的卫道士哭诉无奈。
总之,以别有用心之人作为中坚,裹挟道德卫士,数不过来的人在张居正身上踩了一脚,师生反目的戏码,再点缀上野史,瞬间便引领风潮,直接将张居正打入了道德的无底深渊。
封建王朝特有的戏码,斗倒一个人最简单有效的方式,就是从道德上将其搞臭。
人臭了,与其相关的一切也就都臭了,什麽新政啊,主张啊,乃至为其作诗说好话的人啊,都是臭的。
以张居正夺情之事为分界点,其威望剧烈下滑,一些原本的同道要麽告老还乡,要麽乾脆形同陌路。
相应地,内阁执政的成本,瞬间攀升,与日俱增——首辅道德败坏至此,还能做出什麽好新政?
别说拧成一心了,连面和心不和都难以做到。
与此同时,张居正的心态和行事方式,在遭遇此事后,也发生了剧烈改变——居正自夺情后,益偏恣。
各自走向极端之后,国事又怎麽可能按部就班得好下去呢?
守孝啊守孝。
连朱翊钧身为皇帝也觉得棘手万分。
历史上万历难道没支持张居正夺情麽?
左一句「今宜以朕为念,勉抑哀情,以成大孝」,右一句「元辅朕切倚赖,岂可一日离朕,父制当守,君父尤重」,说得还不够麽?
没用。
皇帝哪里大得过礼法,你有刀兵廷杖,我也有青史昭昭。
那是没有国朝故事吗?那复起的大学士可太多了。
永乐六年六月杨荣丁忧,十月起复;宣德元年正月金幼孜丁忧,随即起复;景泰四年五月王文丁忧,九月起复;成化二年三月李贤丁忧,五月起复,比比皆是。
同样没用。
祖宗成法这个时候就不好使了,还得看《礼记》的原教旨主义。
所以,朱翊钧必须未雨绸缪。
而此事的铺垫,要润物细无声,从微末官员开始,所谓金革无避古有训,起应徵辟从驰驱,守孝百日,就可以出来干活了。
至于后面?大明朝内忧外患,还怕少了外敌?
人心的惯性,具有无穷力量,朱翊钧自然要善加运用。
等夺情夺个几年,大家都养成习惯了,届时张居正再夺情,就能堵住卫道士的嘴了。
剩馀的别有居心之辈,若是不能裹挟封建卫道士,还能有几分声势呢?
朱翊钧自信一笑。
不过……
他千算万算,却没想到,张居正摇了摇头:「陛下也说了,君子不夺人之亲,亦不可夺亲也。」
「我父含辛茹苦将臣养育,臣如今背井离乡不能适逢跟前也就罢了,岂能连身后事也算计。」
朱翊钧愕然看向张居正。
恩?
怎麽回事。
这老头历史上可不是这个态度。
张居正看向皇帝,欣慰笑了笑:「至于新政……陛下届时自能为之,若是还有心起复臣,臣再为陛下鞠躬尽瘁。」
朱翊钧默默吸了一口冷气。
坏事。
看来让人太放心也不是好事。
他直直摇头。
「先生不要戏言,如今内阁之中,高先生体弱多病,难堪操劳;吕公性格柔弱,不能独当一面;王崇古精擅戎事,私心过重。」
「正因有先生在,内阁才能代朕总摄六部五府丶九边十三省,并推行考成法丶筹划度田。此非有先生之能不能为,先生一去,六部千头万绪,内部未必能压制,朕也孤掌难鸣。」
「别说三年,便是一年,都离不得先生。」
「国家大事,才是大孝啊!」
朱翊钧一把抓住张居正的手腕,顷刻吐出一大段话。
张居正听皇帝抬出阁部之争的隐患出来说事,不由撇了皇帝一眼——原来你还知道内阁职司与六部不明,怎麽先前没见一句话?现在倒是成皇帝的藉口了。
他摇了摇头:「陛下,并非臣有意与陛下纠缠,也请陛下体谅父子之情。」
见张居正这话发自内心,朱翊钧不由陷入沉思。
历史上首辅先生就是这个说法,我先回去守孝,完事了再回来——「是臣以二十七月报臣父,以终事皇上。」
之后虽然夺情,却还是第一时间奏请,将母亲接入京城奉养。
感情显然并不塑料。
忠孝如果能两全,谁也不想让亲人去得孤苦伶仃。
朱翊钧斟酌片刻,诚心劝道:「先生,与其对坟长哭三年,不如提前将父母接到京城孝养,届时扶棺归乡,守孝百日,难道不是更能全先生的天伦之情吗?」
这话说罢,张居正苦笑连连:「陛下言之有理,却显然是不懂乡野散人。」
「臣此前将父母接入京城数次,要麽念着家中鸡鸭无人喂养,要麽抱怨城中没有熟识,无聊透顶,住了不消半月,便会吵着回去。」
「臣根本无从尽孝。」
气候钱财倒是次要的,他张居正的身家,弄个冬暖夏凉的庄园并不难,主要还是父辈们呆不住。
朱翊钧挠了挠头。
张居正这描述,既视感莫名强烈。
不过话里的意思,显然还是有所松动。
若是能将其父母接来京城,守孝的事也不是不能商量——主要还是得替父母尽孝,心里那道坎才能迈过去,至于形式,反而次要。
朱翊钧思忖片刻,立刻有了主意,沉吟道:「朕听闻先生常服大药,龙精虎猛,不如,再生个孩子如何?」
「就说你如今比之前政务愈显繁忙,让他们入京看顾一二孙子……」
张居正如今的小儿子张允修才七岁,多个弟弟妹妹也很正常。
朱翊钧迎上张居正愕然的眼神,理直气壮道:「就听朕这法子,保管好使,如此先生便可在京奉养父母,也好忠孝两全。」
好不好使且不说。
张居正遇到皇帝这样百般挽留,心中也是不由感到欣慰。
想到这里,张居正的态度有所松动。
他迟疑片刻:「臣……回去试试,回去试试。」
朱翊钧认可地露出笑容:「今年朕先给先生父母稍加封赏,让他们入京领旨,顺便盘桓些时日。」
张居正无奈点了点头。
二人又对金革无避所起复之事,进行了细致商讨。
选了些官吏,以国朝戎战之时,百日卒哭之后,计划陆续起复于蓟辽丶兵部兵科丶户部户科丶礼部鸿胪寺诸夷馆丶京营等。
移风改俗,总要有个过程。
……
太阳渐渐升高,到了顶头的位置。
让早春的皇极门内外,多了一丝温暖。
戚继光跟着一众京外官吏照班次序立,站着沐浴日光,只感觉冬天过去后,征战多年留有不少暗伤的腰腿,舒服了不少。
当然,肯定是没有戴着护膝跪着等候来得舒服。
可惜今次皇帝制外开恩,不必跪拜——按照规制来说,参将见朝,在京营者不赞跪,在外者赞跪。
戚继光每次入京面圣都跪习惯了,突然不让跪还有些不太自在。
这次中枢单独召他入京,却冷落了总督刘应节,让戚继光难免颇有些忧虑。
他其实并不在乎这些额外的奖赏丶虚荣。
戚继光更看重的是,这次兵事能否顺利,能否给蓟辽边境,打得一拳开。
隆庆二年十二月,董狐狸合兵三万,犯青山口丶铁门关。
隆庆四年,再合一万兵犯榆木巅。
去年二月,率部千馀骑进犯挐子谷。
四月,受土蛮汗驱使,进犯界岭口。
六月,又以百馀骑进犯窟窿台等地。
九月,又陈兵董家口,耀武扬威。
直到天气转冷后,才有所收敛,眼下雪化了,恐怕又要作乱。
这种心腹之患,能否一举扫灭,可比他戚继光区区个人荣辱要重要多了。
若是在官场上得了些无关紧要的好处,反而影响了刘应节的态度,进而坏了大事,那才会让人痛心疾首。
封侯非我意,但愿海波平。
在东南面对倭寇如此,在蓟辽面对鞑靼,他戚继光同样是这个态度。
时人都道他少年意气,随口而言,殊不知,这就是他的心学本体。
在蓟辽时,他有感而发,「吾人常当使劳苦功业迈于身上之功名。宁发达迟,挫抑多,即不受用于身,亦必受用于子孙。他人有功扬之,他人欲取吾之功让之。」
这既是对刘应节的服软表态,又何尝不是他的真心话?
为了一时的好处,影响大局,才是不智之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