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他能压住己方,可南直隶的乡党却不只在他身后。
光光是户科都给事中贾待问丶刑部右侍郎毕锵,身边就是一大票南直隶的人。
什麽工科给事中张道明丶什麽检讨沈一贯,翰林院丶六部中层占了几乎一半。
南北榜案自有缘由在,此时可不是苗头那麽简单了。
更别说其中还有晋党对于顾寰之事,不满已久,未尝不会推波助澜。
张居正早就预感,八成会闹出事端来。
今晨一听慈庆宫失火,他就知道要遭。
此时看皇帝神色如海面,风平浪静,又有波涛汇聚,更是不敢分神,生怕这位皇帝初次做事受了挫,就要玩廷杖那一套。
但朱翊钧听罢张居正的话后,并没有什麽勃然大怒。
反而是朝高仪微微颔首,说道:「先生,我幼妹尧姜薨了,朕欲追封为公主,能否为朕尽快弄个仪注?」
不止是高仪。
所有人都是一怔。
张居正更是心头一跳!
怪不得皇帝这幅样子!还以为只是单纯失火这事,原来是失了幼妹!皇帝此时心中恐怕已经怒极了!
他猛然抬头,看向某些人,眼神中含着无声的质问。
怎麽敢的!
他以为至多放把火壮壮声势,谁曾想竟然敢做到这个地步!?
张四维丶贾待问纷纷面色巨变,猛地摇头,眼神示意向首辅撇清关系。
高仪也是失声道:「先皇第七女尧姜,薨了!?」
「什麽时候的事?」
朱翊钧摇摇头:「就在方才,诸卿稍后便知晓了。」
太医知道了,自然会上报内阁详情,他也不想多废口舌。
高仪连忙追问道:「所谓何故?」
朱翊钧面上还是没什麽表情,显得很是平静:「太医说是惊厥猝亡。」
高仪与张居正对视一眼。
惊厥猝亡,那就是无疾而终了……
二人都大感不妙。
高仪还要追问,朱翊钧扔下一句仪注拜托先生,就看向吕调阳:「吕卿,朕特意挑选了一个封号,叫栖霞公主,卿以为可否?」
吕调阳沉默了片刻。
最后还是拱手回道:「臣遵旨。」
这不是问封号这麽简单。
此事应该过问礼部,却问到了他这个内阁辅臣头上。
换句话说,已然是逼着张居正丶高仪丶吕调阳三人表完态了。
皇帝这是怒极了啊!
三人不知道皇帝究竟要何为,对视一眼,只见各自都是一脸惴惴不安。
朱翊钧这时候又看向杨博:「杨阁老,听闻您弹劾,京营总督顾寰越过兵部上奏?」
杨博手足无措,硬着头皮点了点头。
朱翊钧和蔼道:「此事有些因由,兵部尚书王崇古,至今未到任,公务积压,实在是权宜之计。」
「杨阁老以为呢?」
杨博进退两难。
眼神左右瞟了瞟,正好看到同僚们的神色,以及张四维的暗示。
他突然醒悟过来,这是皇帝故意压他!
此时他低头还有转圜的馀地,否则,恐怕栖霞公主的死,要记在自己头上!
他连忙道:「陛下言之有理,是臣肤浅了!」
朱翊钧点了点头。
这时候才有馀暇回应方才胡涍的奏请。
他朝着朝臣徵询道:「孛星侵主,光芒烛地;宫闱起火,延烧连房;幼妹惊厥,不治而亡,皆是朕不德所致?」
话音刚落,吏科都给事中栗在庭就出列道:「陛下!」
「吉星躔入,是陛下得能臣辅弼,天地交感;内廷象炎,是国朝火德兴盛,蒸蒸日上;栖霞公主之事,乃是太医之罪!」
「胡涍搬弄是非,狺狺狂吠,指斥圣尊,乃有取死之道,臣请杖杀之!」
栗在庭话一说完,户部都给事中贾待问就脸色一变。
脸上怒意勃发。
指着栗在庭的鼻子,喝骂道:「言官风闻奏事,从未有因言获罪者!」
「栗在庭,你身为言官,却动辄要打杀同僚,你这奸贼,跟严嵩有什麽区别!」
他早看不惯栗在庭助纣为虐。
此时腹稿一堆,正要继续训斥此人。
却突然听到一道,带着冷意的声音:「贾给事中,是在指桑骂槐吗?」
他扭头一看,竟然是高仪,正神色冰冷看着他。
贾待问面色一变。
刑部右侍郎毕锵连忙出列帮腔:「诸位好好议事……」
御阶上猛然传来一声赞赏:「正当好好议事。」
朱翊钧看着众人,开口道:「朕问是否乃是我不德所致,怎麽只有栗卿回应朕?」
「是朕不德到诸卿厌弃吗?」
吕调阳已然是汗流浃背,立马要出面安抚。
皇帝却无视了他,继续说道:「栗卿这话,未免有安慰朕之嫌。」
「如今,天星显兆,地火示警,亲人夭亡,朕岂能无动于衷。」
「胡御史的进言,朕听进去了。」
说到这里,张居正心头漏跳一拍,已然是意识到了什麽,就要插嘴。
皇帝却不给他机会,声音冷冽:「朕,此后便好生抄录道经,焚告天地。」
「另外,三日后,朕便搬进西苑,修身习德!」
「诸卿继续廷议罢,朕先回宫了!」
扔下这句,皇帝也不管群臣作何反应,起身便要离开。
几乎同时,廷下已然是炸开了锅!
张居正丶高仪丶吕调阳纷纷面色陡变,三人第一时间,就明白了皇帝是什麽意思。
就连一直冷眼旁观的申时行,陶大临等人,也露出愕然惊异之色。
只有未经历过嘉靖朝的新晋官吏,还在疑惑张望。
眼神中透露出探寻。
「陛下!」
突然一声呼喊,出自当朝群辅吕调阳。
吕调阳突然行跪地大礼,声音近乎颤抖:「陛下,臣请将御史胡涍削职为民!」
胡涍身子一僵硬,贾待问与毕锵也突然意识到不妙。
朱翊钧离开的脚步顿了顿。
而后继续走下御阶,摇了摇头:「朕岂是听不进谏言的人,胡御史乃是朕的魏徵,吏部温卿,议一议怎麽给胡御史加官。」
说完一句,朱翊钧就要离开。
温纯在廷议本是空气,这还是第一次领到任务,就要下拜领旨。
申时行连忙拉了他一把,示意他不要妄动。
眼见皇帝走下御阶,身形就要消失。
高仪突然不遵礼数,往前走了好几步:「陛下!臣请将御史胡涍下狱!」
朱翊钧一滞,看向高仪。
声音疲倦道:「先生,容后再议吧,朕还要安抚两宫,再去见一见幼妹。」
他一脸失落朝高仪颔首,在内臣跟锦衣卫的簇拥下,转进了偏殿。
高仪当即回头看向张居正,突然作色:「元辅!还要装聋作哑吗!」
此时廷议,次辅突然朝首辅咆哮,群臣愈发惊惧。
纠仪官一言不发,仿佛什麽也没听见。
张居正脸色阴晴不定。
他回看向高仪,躲闪道:「这不是一个胡涍的事。」
胡涍此时哪里还不知道自己已经成了内阁和皇帝之间的筹码。
他求助似的看向贾待问。
贾待问知道自己不能坐视,就要据理力争:「元辅……」
张居正心中郁气终于有人发泄。
他猛然转头看向贾待问,吼道:「闭嘴!」
「纠仪官!让这厮闭嘴!」
发泄一通之后才又迎上高仪的目光。
高仪一把捏住张居正的手臂,一句话宛如从牙缝里吐出来一样:「元辅真要眼睁睁看着,再出一名世宗皇帝吗!?」
注1:广西道御史胡涍奏:「皇上诚祀宗庙,孝奉两宫,仁保四海,宜和气致祥。乃者,北斗角度忽有大星躔入,光芒烛地,未夜而见,中外惊疑,臣民骇异。有以夷狄内侵为占者,有以饥馑荐臻为占者,有以四方可虑,萧墙之患不可不防,边陲可虞,腹心之疾不可不治为占者。又,本月十六日夜,慈庆宫后延烧连房,为宫嫔所居之地,则灾沴之应,信在宫妾无疑。星阴象火,积阴所生,一旦妖星入于角度,火异见于宫中,此岂细故?东海杀孝妇,三年不雨,一孝妇尚干天和至此,况两朝宫妾闭塞后庭,老者不知所终,少者实怀怨望,寡妇旷女,愁若万状者哉!故今日弭变急务,莫要于释放宫人。乞查先朝宠幸者,优遇体察,使分愿各足;未临幸者,无论老少,悉赐释放。唐高不君,则天为虐,几危社稷,此不足为皇上言,然往古覆辙,亦当为鉴。更乞召一二阁臣,讲求灾异之繇,徵在君身,何以表正?徵在奸回,何以斥远?徵在戎狄,何以控驭?徵在小民,何以绥辑?他如抑滥,请以遵祖制,节财用以厚民生,敕讲读以广治道,皆所以召天地之和,开亿万年无疆之治。」入,上览之怒。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