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心宁意懒,旧事重演
一行人从慈庆宫走了出来,张宏小心翼翼跟在皇帝身后。
发生了这档事,他心情本就忐忑不已,悄然抬头,看了一眼脸色难看的皇帝,更是不敢大口喘气。
亦步亦趋小步跟着,脑海中千回百转怎麽补救。
「张宏,你这个司礼监掌印,上位是不是有些太顺利了?」
一道声音突然传入耳中,生冷的语气,让张宏心底一跳。
他连忙下跪请罪:「奴婢有罪!陛下,此事奴婢定然查清楚!」
朱翊钧低头看向张宏,冷笑一声:「查?火都烧起来了,还查什麽查?」
要是这麽好查,世宗也不会着火这麽多次了。
张宏连连磕头,实打实地砰砰直响。
朱翊钧冷眼看着,也不出声。
正当他要继续敲打张宏时,突然看到李进从远处一路小跑过来,样子极为狼狈。
朱翊钧眼皮一跳,不好的预感再度浮现。
果然,李进一到跟前,立马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惊惶道:「陛下,先帝幼女尧姜,薨了!」
先帝幼女朱尧姜,是与秦贵人的女儿,排行第七。
去年七月刚诞,如今才一岁四个月。
之前还好好的,一夜之间就薨了!?
朱翊钧深吸一口气,收起脸上所有表情。
冷静地看着李进:「怎麽薨的。」
李进缓了口气,语速极快地说道:「今晨的事!」
「彼时啼哭不止,四肢抽动,而后便请了太医来,太医施针后也没救下。」
「院判说是,惊厥而死。」
朱翊钧缓缓闭上了眼睛。
声音有些沉:「哪个太医?哪个院判?」
李进忙不迭答道:「院判王文礼,太医宋照和!」
朱翊钧只是静静地点了点头,没再问话。
一言不发迈步就往外走,留下两位大太监跪在地上。
走出好一段距离,似乎才想起,朱翊钧回过头,吩咐道:「等朕回来。」
说罢,领着锦衣卫转身就走,任由两位大太监跪送。
两名大太监跪在地上,不敢起身,看着皇帝离去的背影,连连磕头。
……
文华殿。
今日的廷议还未结束。
宫闱有宫闱的事,外廷也有外廷的事,遣了中书舍人去恭慰,得到无恙的消息,便够了。
廷议有条不紊继续进行着。
御史胡涍正在慨慷激昂:「先十月初三,丙辰夜,客星见东北方,如弹丸,凡出阁道旁,壁宿度渐微芒有光。历十九日,至壬申夜,其星赤黄色,大如盏,光芒四出。占曰:是为孛星。」
「如今,又有慈庆宫后延烧连房,为宫嫔所居之地,则灾沴之应!」
「星阴象火,积阴所生,一旦妖星入于角度,火异见于宫中,此岂细故?」
众人都看着胡涍上蹿下跳。
慈庆宫失火之事,不知道谁人散播开来,今日廷议刚开始,众人都纷纷知晓了此事。
等恭慰陈太后,得到肯定的答覆后,胡涍便卖力表演了起来。
拿着十月初三的妖星作为由头,再勾连起这次慈庆宫失火,大做文章。
钦天监此前还说是吉兆,近日才改口,说多日不散,当是妖星。
所有人都明白是怎麽回事。
事不关己的,冷眼旁观。
有所猜测的,仔细审视。
暗中谋划的,环顾四周。
只听胡涍还在继续慷慨陈词:「东海杀孝妇,三年不雨,一孝妇尚干天和至此,况两朝宫妾闭塞后庭?」
「老者不知所终,少者实怀怨望,寡妇旷女,愁若万状者哉!」
「以我观之,此次火情,多半是心怀怨望的宫女所为!」
这话已经是明目张胆地指斥圣尊了。
不仅是明目张胆,甚至是故技重施。
这观点……当初世宗被宫女差点勒死的时候,就差不多是这个说法。
胡涍越说越激动:「唐高不君,则天为虐,几危社稷,此不足为皇上言,然往古覆辙,亦当为鉴!」
唐朝高宗无能,武则天残暴,几乎危及国家社稷,这些虽不必对陛下言明,但皇帝也应该借鉴历史的教训啊!
终于图穷匕见。
这已经是明着说皇帝不德,才招来这些报复。
可惜,此时的皇帝不是孤家寡人。
吏科都给事中栗在庭,当即就要出列呵斥。
他正要动作,却看到御座上方,从侧殿绕出一道人影。
朱翊钧抬手让栗在庭归列,后者老老实实退了下去。
皇帝来了,众臣自然行礼:「陛下。」
胡涍的声音也戛然而止,抬头看着皇帝,面色有些惧怕与难堪:「陛下。」
朱翊钧点了点头,面上没什麽表情,只是简单吐出两个字:「继续。」
而后也不拉上屏风,就静静看着胡涍,等着他的下文。
胡涍身子僵硬了片刻。
但咬咬牙,又挺直了身子,继续开口道:「灾异之繇,徵在君身,何以表正?徵在奸回,何以斥远?他如抑滥,请以遵祖制,节财用以厚民生,敕讲读以广治道,皆所以召天地之和,开亿万年无疆之治!」
灾异若是应在皇帝身上,是不是该好好反省?若是应在奸臣身上,是不是要远离。
这当然是套话,重点在于解决之道。
胡涍开的药方很简单,不要与民争利,要遵祖制,学经典,才能有「天地之和」。
若是不听,就别怪伤了「和气」。
这话还是太含蓄了,朱翊钧似乎没太懂。
他随意嗯了一声:「胡御史所谓的『厚民生』丶『遵祖制』丶『赦讲读』,分别指的是什麽?」
皇帝没按往常的习惯叫卿,而是叫了一声胡御史。
有朝臣看着皇帝面无表情的样子,已经开始生出惧色。
这一幕……与世宗当朝时何等相似!
胡涍说到这个地步,自然是不能再更直白了,只能嗫嚅道:「臣才疏学浅,只能言尽于此。」
朱翊钧点了点头,没再追问。
突然想起什麽,他近乎自语了一句:「胡御史是南直隶的人士?」
胡涍硬着头皮道:「臣是南直隶无锡人,嘉靖四十四年乙丑科进士。」
朱翊钧按下不表。
又朝张居正看了过去:「张卿,今日常朝还议了什麽?」
张居正默然片刻,情知皇帝在气头上,有心安抚。
缓缓开口道:「陛下,今日常朝议了几事。」
「修穆庙实录事宜。」
「从总督王宗沐之议,免淮安东西所班军,岁赴京操,分拨海上巡哨,以防海运。」
「兵部弹劾京营总督顾寰……」
话音刚落,朱翊钧就转头,看向杨博。
眼神意味难明,似乎只是在问首辅,又似乎对着杨博说话:「杨阁老弹劾顾总督什麽了?」
张居正开口道:「弹劾顾寰,越过兵部,上奏给陛下,有违成例。」
杨博脸色微变。
朱翊钧点点头:「朕知晓了,张卿继续说。」
张居正照本宣科一般继续道:「还议了,宣大和东南边防之事。」
「以及户科都给事中贾待问,弹劾佥都御史海瑞,身为御史,却宿居北镇抚司,有内外勾结之嫌。」
「还有就是方才胡御史这番上奏了。」
说罢,抬头看了一眼皇帝。
只见皇帝面无表情,完全看不出来任何想法。
眼前这局面,从皇帝表现出要动两淮盐政时,他就预料到了。
自己与海瑞政见偏差极大,可以说,他完全不赞成这件事。
但皇帝执意如此,他也只能默许。
默许就是极限了,要让他全力支持自然也是不太可能的。
走到这一步的官阶位份,除了海瑞这种孤臣,其他谁人都不再单单是自己,而是身后一大帮人推着走。
除了自己的想法,也要考虑到同道们的想法。
要他张居正打出旗帜,明着说要动两淮盐政,就意味着要舍弃掉身后一应南直隶的支持。
这难度,与对自己动刀子没什麽区别。
刀口向内,最是艰难。
他唯一能做的支持,就是弹压住己方的不满,在明面上,不偏不倚,当做寻常案子来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