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翊钧虚扶众臣,摇头道:「这是朕才德不足,岂是诸位肱股之臣的罪过?」
「所以,朕不得已,学着刑部断狱的路子,自己心中有了个章程。」
「也就是所谓,万事以『明证』为主。」
「就像这善恶论,并非朕想为诸学派定统,只是适逢其会,找到了明证,这才发自内心,愿从陶卿所言。」
陶大临便是在经筵上坚持性无善恶,后天所成。
朱翊钧看向陶大临,微微颔首。
陶大临还在低头请罪,头埋得极低,一动不动。
这事情很复杂,至少是涉及到心学内部争端,往大点说,还涉及到心学与理学的争端。
再大一点,则是诸子百家源流之争。
更大一点,则是皇帝要抢夺释经权。
至少在马自强看来,这经学裁判的位置,万万不能留给皇帝。
他闷闷道:「陛下,『明证』也未必是『明证』。」
刑科上,有伪证一说。
那麽究竟是明证,还是伪证,这还不是靠皇帝一张嘴?
说白了,不就是在抢夺释经权?
朱翊钧听了这话,终于心中一笑,终于,马自强总算是落入他的话语节奏中了。
他要争的,自然不是什麽经学道统,也不是要争做这个裁判,更别提其馀什麽乱七八的圣王一体,定统官学。
这些封建经学,可以作为资粮,但决不能作为地基。
他要另起炉灶!朱翊钧要的事情,反而就是明面上的东西——明证。
古人是有很多宣称的,往宽泛了说,有什麽天人感应,什麽神仙魔佛。
着眼于身边,亦有什麽风水丶运气丶占星。
有人宣称雷霆是神仙发怒。
有人宣称彩虹是天赐祥瑞。
有人宣称疾病是某种邪祟。
那麽问题在于,这些是真的吗?大部分会选择相信。
这种没有依据的相信,便称之为迷信。
有史以来,就是这般过来的。
如今,他提出了所谓的「明证」,便是要掀起一场思潮——宣称之事的因果关系,是需要证据的,也就是所谓的「明证」。
但,这还不够。
因果关系可以是直接,也可以是间接的,明证也可以是清晰真实的,或者是虚伪模糊的。
更进一步的,如何确定「明证」是不是「明证」?
那就得建立起验证因果关系的统一方法!
这,才是朱翊钧要的。
同时,也是每个文明必走的道路——自然哲学与科学思维体系的萌芽。
马自强这个质疑很好。
凭什麽伱说明证就是明证?凭你是皇帝吗?
朱翊钧欣赏地看向马自强,开口道:「马卿,如何判断明证是否是明证,应当也是有法子的。」
「但朕才能不及中人,却是想不出来。」
「是故,朕还要仰仗众位饱学之士。」
这就是让出了裁判之权,让这些人放心。
至于谁来裁判?
所有人都做不了裁判,或者说,所有人都是裁判,才是朱翊钧想要的样子。
他止住想插话的众臣,继续道:「前些日子,道门高功捐献了些银两,朕也不打算用来享乐,便想着建个学院,专为解此惑。」
「诸卿以为可否?」
数学和哲学,都是百年之功,他不指望如今就能有效果。
但,布局,得从现在开始了。
技术是技术,科学是科学,没有一整套对应的自然哲学体系,他爬再多的科技树也是枉然。
不过又一场洋务运动,不过尔尔。
反之,如果能促进自然哲学的萌芽,就能合天下人的智慧,便会有源源不断的知识涌现。
从天文丶数学丶物理等等,可谓四两拨千斤。
至于这会不会动摇他的位置?
要是自然哲学,也能吃春药,三步并做两步走,百年之内完成现代化,那他也不吝于「今日无事」。
更何况,谁说帝制不能与时俱进的?
皇帝话音刚落,方才出面弹劾何永庆的几人,都已然面面相觑。
完全摸不着皇帝行事的脉络。
一旁的巡按广东御史杨一桂,忍不住试探道:「陛下,这山长可有人选?」
若是皇帝打算任这山长,不还是脱了裤子放屁?
朱翊钧沉吟片刻,突然抚掌笑道:「那便礼部侍郎马卿来任吧!」
验证因果的方法一定是客观的,谁任山长并没有什麽关系。
啊?
马自强惊愕抬头。
已然被皇帝这一手彻底弄懵了。
他并没有即刻接下这差使,反而陷入了沉思。
皇帝,究竟要做什麽?
此前他有过种种猜测,包括抢夺释经权,政教合一。
也包括挑动各学派争端,浑水摸鱼。
以至于他甚至想过皇帝想开宗立派,做个圣人帝。
可如今,皇帝将裁判「明证」的权力扔了出来,还要开设学院,连山长都扔给了方才与皇帝作对的自己。
究竟是什麽路数?
总不能真是孩童心性,想用以解惑吧?
马自强沉思良久,才开口道:「陛下,不是所有事情都有明证的。」
「孔圣教诲世人,如何修身,如何养德,此等事,岂需明证耶?」
善恶论给皇帝找到一个实例,并不意味着所有事都可以。
一如心学思辨,皆在自我心中完成,哪里还需要什麽明证?
他不管皇帝什麽目的,都下意识觉得不妥,想挡回去。
孰料,朱翊钧却点了点头,认可了这个说法。
这话他比马自强更懂。
自然哲学只能管自然的范畴,其馀的社会学,认识论,本体论,未必是有因果,有明证的,更多是靠思辨来完成。
只能说,马自强智慧着实不差,立马就能切入重点。
朱翊钧看这马自强,面色严肃,认真道:「马卿说得对,此事朕也想过。」
「所以,朕的意思是……」
「应然的归于圣,实然的归于朕。」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