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应然归圣,实然归朕
马自强这一弹劾,群臣一听立马明白是指的什麽事。
现下多数朝臣,都会让下人第一时间买回新报。
今晨的报,自然也看了,那篇所谓的学习心得,很难不记在脑海中。
马自强这次出头,大多数朝臣心中都暗自叫好。
彼时皇帝弄了个新报,只以为是小打小闹,做个邸报的白话版,让自己说话大声点。
哪里知道如今越来越过分,竟然有了抢夺释经权的苗头!
要是君权与释经权合流,那不成了地上神国了?
还敢定论什麽是正确?这不就是想夺裁判的权嘛!
哪怕出于士大夫本能,都认为万万不可!
通政何永庆迅速滑跪,请罪道:「臣有罪,臣请致仕!」
别以为他想在这个位置上呆。
实在是高拱强行将他留给了皇帝,皇帝又坚持不让他走。
此前通政司被宋之韩把持,他基本不用做什麽事,也就占个坑,乐得清闲。
谁知道定安伯走后,情况急转直下!
看看如今,接手通政司不过四个月,就被接连弹劾十馀次了!
他早就不想干了!
可惜,何永庆想跑路是不现实的,朱翊钧还没等到合适的人,暂时不想让他走。
朱翊钧听了二人一问一答,连忙出头拉偏架道:「马卿,不利于朝局的话不要随便乱说,不妨事后上奏疏,写个详情出来?」
还妖言惑众,搁这儿跟谁阴阳怪气呢?
马自强一口气憋在胸口。
闷闷道:「陛下,臣上次弹劾的奏疏,被陛下留中了。」
朱翊钧摆摆手:「那是朕母后留中的,一码归一码,卿放心上奏,朕会好好研读,劝慰两宫。」
这时,户部右侍郎傅颐也出列道:「陛下,何通政将陛下在经筵上的话语,刊行天下,恐怕有窥伺圣心之嫌,确实有所不妥。」
话音刚落,大理寺左少卿李幼滋,也跨出一步,持芴下拜:「陛下,今日经筵还未开,便有所谓的圣上体悟流播天下,您难道认为这是可以的吗?」
朱翊钧扫了一眼廷上众臣。
几位阁臣面无表情,六部尚书一言不发,让人拿不准是哪些人对这事有意见。
他自然知道近来他的所作所为,已经激起了很多人的不满。
从顾寰掌京营,到海瑞回京,再有昨日传出他有动两淮盐政的风声。
今日对于早报的发难,恐怕是几件事积蓄的不满,合流了。
他不急着开口,就冷眼旁观着。
眼下群臣纷纷拿何永庆说事,他反而不能亲自下场了。
果然,都给事中栗在庭体悟圣心,立刻出列道:「臣也以为,李少卿所言,老成持重。」
他朝御阶上行礼道:「陛下,臣有议,请陛下勒令何通政,此后务必等经筵结束,再行刊载陛下言语,才能显出章法。」
朱翊钧微微一笑。
虽然不能让栗在庭进内廷伺候,但放在廷议上,也还是很得心应手的。
话音刚落,马自强就要再度争辩。
都御史葛守礼也出列道:「诸位臣僚,是何通政不该刊载陛下的言语,还是说,陛下的言语有错漏,不宜刊载?」
这话就有些诛心了。
葛守礼作为高拱留下的人,已然变成了皇帝的铁杆——他对于高拱落败后,还享尽尊荣,极为感激。
更别说这些时日接触下来,他只觉得这位圣上,完全不逊于那位新郑公!
马自强哪里会上当,就死死抓着一点:「自然不是陛下言语不妥,而是何通政不该窥伺圣心!」
虽然明知事情是什麽个情况,但说话却是不能露马脚的。
栗在庭不阴不阳来了一句:「若是这般,那一应中书舍人,都该论罪了。」
双方一时间势均力敌,僵持不下。
待众臣吵了一会,朱翊钧才抬手止住了争论,神情温和道:「诸卿,听朕一言可否?」
待各自停了声响,他才看到张居正与高仪,缓缓问道:「今日既然说到这里了,二位先生,不妨先当经筵议论一番,而后再廷议?」
二人知道些内情,默默点头。
前者看在一百万两的面子上,旁观皇帝表演。
后者则是欣慰地看着自家弟子,静候他侃侃而谈。
朱翊钧看向马自强,和蔼道:「马卿,方才葛卿问得好,朕也想问一问,卿是以为朕言语有错漏,还是朕的言语不该刊行天下呢?」
马自强坚持方才的观点:「陛下,是何通政……」
朱翊钧打断了他。
直言不讳道:「此事,是朕让何通政刊印的。」
这话一出,马自强立马就愣住,一时没想好下文。
朱翊钧饶有兴致地看着马自强,心中半点不慌。
学术争论,在现在这个时候,没那麽致命。
徐阶之后,高拱丶张居正执掌内阁,二人都极力排斥心学,主张与其整天神神叨叨,不如干点实事。
心学都没牌面,更别说理学了。
上面大佬是这种想法,那提拔上来的人,也多少带有这有特徵。
所以,马自强这些侍郎丶少卿,反而是少数。
更别提里面还有借题发挥,想找两淮丶京营茬的人。
这些乌合之众,还真不能压着他低头。
见马自强支支吾吾,不能言语,朱翊钧没让他难堪,主动接着道:「马卿,朕知你顾虑什麽,朕并无为天下学派定统的意思。」
有些事要开门见山,云遮雾里的,反而容易被曲解,至于信不信,就不关他的事了。
「朕少时,便读了屈子的天问,心有戚戚。」
「遂古之初,谁传道之?上下未形,何由考之?」
「宇宙丶本我,焉有不好奇的?」
「马卿,你有惑吗?」
马自强默然不语。
朱翊钧放过他,又看向大理寺左少卿李幼滋:「李卿,你有惑吗?」
李幼滋叹息:「陛下,臣亦有所惑。」
朱翊钧点了点头,没再一一问过去。
他似感慨,似抒情:「师者,传道丶授业丶解惑也。」
「本以为朕开了经筵之后,诸位饱学之士,便能为朕解心头之惑。」
「可朕初开经筵,便有几位先生争执不下,朕都觉得言之有理,更是不知何所从。」
「这只能说明,朕才智不足,无法分辨。」
「朕回宫后,愈发沮丧。」
「又想到了政事上,譬如一人弹劾,一人抗辩,朕才智不足,又该何所从?」
「譬如六月白虹贯空,有给事中上奏,说这是朕不德之预兆,亦有御史说,此乃天降祥瑞,朕又何所信?」
「此外种种,譬如地方情事丶百姓现状,众所不一,朕又该怎麽办?」
一番话发自肺腑,直教人无言以对。
众臣纷纷下拜请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