仪华很突兀的笑了一声。
那笑声低沉慎人,如同母狼一般:“你说的不错,当年你让他的遗腹子降生于世,算是做了唯一一件人事。”
“可我这一刀,却是为我的孩儿报仇雪恨——你可曾知道,那个孩子是从我身上掉下来的肉!他伤残了身子,在这深宫中当一个任人欺凌的小太监……你可知道我心中的恨!!”
皇帝圆睁眼睛,根本不知道她在说什么。
用力侧头望一望宴云笺,而他只是在阶下立着,脸上没有任何神色。
她的孩子不是好得很么?皇帝怒恨摇头:“你胡说、胡说什么?朕何曾……何曾……”
仪华一把抽出了刀。
猝不及防的抽刀比刺入时疼痛更甚,皇帝喉头充血,发出呵呵声响,瞬间晕死过去。
宴云笺侧身对底下吓得头都不敢抬的小太监道:“皇上身体不适,去请太医来。”
小太监大气也不敢出,慢慢抬头,浑身打颤瞧一眼宴云笺。
宴云笺道:“皇上万岁,绝不可有分毫闪失,去请太医院的周太医吧。早年间,他曾为我正骨,手法一绝。传的时候一并告诉他,若皇上龙体不能恢复如初,便叫他在五大酷刑中自己挑一样赏了自己。”
从寝宫出来,外面天色沉沉。
卷积的云堆成灰色,阴阴似水,一场风雪将至。
冷寒的空气粘在肌肤浮起一层战栗,仪华双手交握,站在风口任凭回风穿梭于身体。
宴云笺立在她身后
() ,再次唤了声:“娘。”
仪华没有回应,沉默片刻,道:“听说你杀了薛琰。”
他离宫前那个晚上,她怔望着他良久。
——阿笺,你要离开,有一件事……娘可以告诉你了。
——武义侯的独子,是你同胞双生的弟弟。
宴云笺道:“是。”
“他的父亲在姜重山一案中出力,他害惨了姜姑娘,是不是?”
“是。”
仪华缓缓点头:“是该死。杀得好。”
她侧头垂目,淡淡看向宴云笺的袖口——他的左手肌肤白玉无瑕,却残缺了一指,消殆这份美感。
注视良久,仪华开口:“伸出来我看看。”
宴云笺依言照办。
仪华托着儿子的手,拇指在他手指断口处摩挲而过:“怎么想的,现在还觉得疼么。”
分明是关心之语,从她口中道出,讥讽之色浓郁,锋利感不亚于断指痛楚。
宴云笺指尖轻颤,欲往回缩。
“我在问你话。”
他低声:“现下已不疼了。”
仪华细瘦指尖抵住那伤口,渐渐使力抠进,残口见血,顺着冷瓷般的手一线流下。
“现在呢?”
“娘……”
“这声娘日后不必再唤!”
仪华一把甩开宴云笺的手:“当年你离开前,我与你说过什么,你都忘得一干二净了么?你当时答应了什么,也都是哄骗我、糊弄我的么?!”
断口处汩汩鲜血,像是从心尖泄出,带走周身所剩无几的温度。
——姜重山忠肝义胆,治世之臣。阿笺,你记住,若来日真有山穷水尽,无路可走,不要用别人的血作踏石。
——你是乌昭和族后裔,宁死,不要辱没自己。
而当时他说,父祖英灵在上,他绝不会自践乌族清名。
凄寒长风中,宴云笺声带含血:“……孩儿给父祖蒙羞了。”
他声音那么低,却像谧静山顶撞响的古钟,震的人魂灵动荡。
仪华失望至极望着他,声声凌厉:“难得你说的出口,我怎么会生出你这样的畜生。”
她倏地抽出匕首,锋利刀刃寒光一闪,对着宴云笺心口刺下!
宴云笺睁着眼,一动不动。
刀尖切入半寸,仪华枯瘦的手剧烈颤抖,却无法再进一步。
那年他们迎来了第二个孩子,他欢喜激动地半跪在自己身前,轻轻抚摸她的小腹。
她低头看,就看见他亮若星辰的暗金眼眸:“阿曦,你怎么这么好?怎么这么好……我们已经有云城了,这次生个女儿好不好?”
她问:“你不想多些儿子分担么?”
他微笑:“傻话,有云城还不够么?再要一个女儿,你我儿女双全,以后就再不叫你吃这样的苦楚了。阿曦,该给孩子取个名字吧,长子的名字是族宗钦定,这个孩子,总算能咱们说了算。
我想了,女儿也要辈云字,免得旁人当她是普通公主,小瞧了去。”
这当然好,她不由欢喜,摸着肚子,又想起一事:“可若是生下的不是女儿呢?”
他拥着她沉吟:“那就取一个……儿子女儿都能用的好名字。”
冥思苦想多日,翻烂了他看的头疼诗集,终有一天,欣喜若狂来告诉她:“阿曦,你看易安居士这句是不是极好?‘云中谁寄锦书来,雁字回时,月满西楼。’是不是妙极?云中锦书……咱们的孩子,合该是天赐的锦绣,便唤云笺,你觉得可好?”
仪华闭上眼睛。
这是她的孩子啊。
是她与他怀着无边欢喜期盼的孩子,却生不逢时,受尽苦难。
因他那随了父亲的双眼,她将她留下,而将另一个孩子秘密送走——从那一刻开始,她注定对他充满亏欠。
为长子和三子铺过路,唯独没有能力为次子谋划人生。
仪华拔出那入宴云笺身体半寸的刀。作为母亲,便是再恨,也下不去手亲杀骨肉。
深深吸一口气,仪华一把拽起宴云笺胳膊,粗暴地挽起他衣袖。
“娘,不要……”转瞬之间宴云笺便明白她要做什么,立刻抽手。
仪华喝道:“不许动!”
“娘,孩儿求您了,您要打要杀,孩儿绝不反抗丝毫,求您……”他肝胆俱裂,胡乱恳求。
仪华手中的刀已压在宴云笺手臂刺青上,她面无表情,出口的话比与刀锋无异:“你本就该被乌昭和族唾弃,你父亲看了你,也会这样做的。”
“娘,不要……不——”
她无一丝手软,刀锋一划,皮削肉断。
那下手极狠,生怕不能去根一般,直削的见骨。
温热血瞬间流满臂,宴云笺似感觉不到,呆呆望着地上那块刺青的皮肉,跪在地上去捡。
仪华用脚踩住:“不必捡了。无论你出于什么原因,大错已经铸成,便是此刻痛悔又有何用?”
宴云笺的血淋漓在地上,像残红凋零的花瓣。
而仪华看见,只是厌恶地移开目光。
“这把匕首,你不配。”她收好匕首,最后看了裙边残损破败的人,“我无能,下不去手杀你。眼下除去你乌昭和族的身份,从此你再不是我与他的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