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宴云笺一人在院落中,身着极单薄的素衫,沉默堆着一个雪人。
他的双手早已冻的通红,断指之处浮白溃烂,手臂上剜肉的伤口没有包扎,动作间不断扯开,暗红的血滴滴落在雪地上,如同艳丽的红梅。
这一场大雪,积雪深厚,他堆的雪人比在宫里见到的那个还要大
在两边分别插了一根枯木枝,宴云笺呆呆跪在雪地里,偏头打量:
雪人分明都是按照阿眠所说的来堆,模样也与当日在潞州所堆的那个相差无几,可当时的小雪人,温馨可爱,如今眼前这个——
枯瘦扭曲的手臂,一滩厚重无形的身子,雪白一张面目,类人非人,只剩阴森可怖的诡谲。
饶是如此,宴云笺仍小心翼翼靠了过去。
如同感觉不到寒凉,他跪在雪人身前,将头倚在它冰冷坚硬的身体上:“阿眠……”
多余的话也不说,只轻轻念一个名字:“阿眠,阿眠。”
唤过几声,他就不敢唤了。
被他这样的人想念,他只恐扰了她的安宁。
宴云笺闭上双眼,靠在雪人身上沉沉睡去。
梦中,他的父亲含笑抱他:“阿笺,你是让我最骄傲的儿子。”转眼间,他丢开他,与他如出一辙的暗金瞳孔透出厌恶的光,“畜牲——畜牲——你脏了我乌昭和族的清白,你不配再当乌昭和族人。”
他身后是母亲狰狞的脸:“你不配,你不配当我们的儿子!”
他们相携而去,任凭他怎么追都追不上。
转眼间,他身处喜堂之中,不敢置信四下回望,见主座之上姜重山夫妇端坐。
定睛细看,却发现他们手脚和头颅不自然扭曲,脖子上长着一道明显的针线缝合痕迹,像是几块身体勉强拼凑在一起。
义父扭曲的脸对他笑:“阿笺,今日过后,你既是我的儿子,又是我的女婿,你要对我的阿眠很好,知不知道?”
姜夫人一如既往的口不饶人,面上却是含笑的:“我还是不喜欢你,且看你日后表现吧。”
他回过头,耳边狂风大作,天地呼啸,看见他的阿眠被许多面目模糊的男人撕扯着拉走。
心脏几乎不被碾碎,他大喝上前,要在那些畜牲手中保护他心爱的姑娘。
可是拉开那群人,却见他的妻子已经变成一滩血水,被撕碎的婚服泡在血水中,残破不堪,那些男人的笑声如同恶魔低语,生生刺入他脑中。
主座上的人已变成淋漓的尸块。
满目喜庆的红绸皆是未干涸的血迹,滚滚而流。
宴云笺睁开眼睛。
天色已亮,地狱里,日光映在他雪白的脸上。
他从一片潮湿阴冷中爬起来,身上衣衫湿透,血液也早已冻僵,连骨头都一时片刻动弹不得。
那些梦中的人都离他远去了。
他什么都没有了。他的阿眠,他的义父,姜夫人,姜
大哥。
还有他的亲兄长。
父母也唾弃、厌弃了他。
宴云笺从地上捞起一捧化尽的雪水,冰冷水滴从他指缝中流落。
看啊,他的雪人也没有了。
什么都没剩下,世间至余他,和满地狼藉。
……
姜氏的安灵塔很快修建起来。
腊月初四,地基搭好时,宴云笺去那里看了整整一日。彼时,姜眠在凤拨云授意下,进到密室见到萧玉漓,扑到母亲怀里放声哭泣。
腊月十三,塔身正式开始搭建,工匠队伍中来了一个力气很大的男子,他身形修长挺拔,时常遮覆面容,从不与人说话,只是默默干活。
那时,姜眠刚刚喂母亲喝完了药,坐在窗边,盘算着父亲归来的日子。
安灵塔拔地而起,许多百姓也自发加入修建,从没人见过这么高的塔,塔身还在往上延伸,有人说此塔大概要建到几十余层。
宴云笺独上高塔,在还未修建完成的筑顶,沉默坐了一夜又一夜。
漫天星河,璀璨九天。
寂冷的风吹拂银丝夹杂的头发,他任由自己沉沦在回忆中。
想起阿眠曾央他带她去屋顶看星星,他不愿意,嫌上面冷会冻着她,她就一直央求磨他。
他又如何能拗得过她呢?终于还是答应了。
用披风将她裹得严严实实,她依偎在他怀里,看天上的星星,问他许多他答不上的问题。
他说:“阿眠,什么是星座?”
他的姑娘回答:“就是一种很玄的东西。”
也不知她又看了什么稀奇古怪的书。
觉得好笑,又觉自己学识浅薄,在心爱之人面前竟答不上提问:“我不通星象,明日便学。”
阿眠忍不住哈哈大笑:“这很难的,你别学了,我教你就是,我有自己的见解,比你自己学的好。”
她说:“我是巨蟹座的,你是天蝎座,我们是天作之合。”
“怎么都是动物啊?”
“嗯,就是。”
他不懂这名字为何如此奇怪,但闻听“天作之合”还是笑弯了眉眼:“那星座上还说什么了?”
她不讲理的板起脸吓唬他:“哎呀。听听就得了,你怎么还追问呢。爹爹不喜欢这些,怪力乱神的,要是知道他心爱的儿子私底下求知若渴的问,肯定二话不说打你一顿。”
他说:“不看了,下楼。”
“别别别——我说我说,”阿眠又拧他腰间,“一言不合就这样!你一点都不君子!你这是——小人行径!”
君子也好小人也罢。他统统都认:“所以还有什么?”
“还有比翼双飞,白头偕老,如胶似漆,珠联璧合,天长地久……”不制止她,她能说到天亮,他伸手捏一捏那喋喋不休的娇嫩唇瓣。
“你干嘛?”
“阿眠,我好爱你。”
“你……你……你怎么这么
不含蓄啊,张口就来。”
确实不含蓄,他勾头吻她。这是他的阿眠啊,他就是爱极了。
宴云笺轻轻擦了下脸颊。
不知什么时候,他已经泪流满面。
性格中的坚韧,令他是个不怎么流泪的人,更习惯压抑。
但是只有自己知道,他快要坚持不住、也快到可以坚持不住的时候了。
乌昭和族最残酷的惩罚是坠刑。
罪大恶极、罄竹难书的罪人才会被审判用如此刑罚,在大昭的一千多年的历史中,只有寥寥数人被施以此刑。
虽然已经被母亲抛弃,但他还是想这样审判自己。
也算是他这颠沛苦楚的一生,最后善待了自己一回——据传人在高处坠落时,时间流速会变得极慢,慢到足够人重新走完一生。
他的一生啊。
他是个卑劣的人,妄想在短暂可耻的人生里,用满身罪孽,再回味一次他视若珍宝的甜。
……
腊月二十,京城近郊三十里。
姜重山坐在营帐中,微晃的烛光照亮他脸上森然。裹挟寒意的冷酷破坏容貌的俊美儒雅,显得森冷而凶狠。
手上搭着刀柄,拇指轻动顶开刀身,“嗡”地铮鸣一声,森然雪亮。
帐帘一掀,姜行峥从外面走进来,“爹,兄弟们都收拾好了,只等您吩咐就出发。”
姜重山站起来:“出发。”
姜行峥站在前面没动,拦着去路,“爹,我有话要说。”
“什么?”
“再往前就是京城了,您控住四方,如今只剩最后一步,您——”
“若还是那些话,你就闭嘴吧。”姜重山脸上没什么表情,口吻也淡,绕过姜行峥往出走。
姜行峥侧身挡住:“爹!”
“您为什么要这般慷慨?这万里河山,是你我父子打下的,浴血无数,难道真的要拱手让与一个……”他到底有家教,没把话说的难听,“……一个女人?”
自从北下扫荡梁朝,姜重山除排兵作战外,已经很少说话了。他看一眼姜行峥:“你母亲还在她手里。”
“母亲若知晓,也会支持孩儿的。爹,您相信我,只要好好筹谋,我必能将母亲救出来。届时我们何必要受那女人的摆布?明明我们执掌十七万兵马,对上她,我们定不会输!”
“十七万她给的兵马么?”
“所以我早就开始积蓄我们自己的力量——”
“你杀了凤拨云,接下来呢?”
姜行峥沉默了下,道:“自然该拥您为帝。爹爹,我们姜家,经历这么多迫害,被皇族践踏□□,被百姓谩骂唾弃,眼下大好机会,难道我们还要俯首称臣,把自己的命交托到旁人之手——甚至是凤拨云之手?她对姜家,何尝不是恨之入骨?”
“我知你心高,真没想到,会这么高。”
“爹,我们被逼如此,这也能叫心高么?”
姜重山静
静凝望他,半晌道:“阿峥。但我已经累了。”
姜行峥目色一软。
姜重山掀开帐帘,凄寒的风裹挟雪花打在他脸上:“这样的话,你明里暗里说过多次。但是我也一遍遍的告诉你,我今生所求,只为了杀赵时瓒与宴云笺。”
姜行峥道:“这并不冲突……”
“就算凤拨云要过河拆桥,我也能够应对。了却心愿后,我只想远遁江湖,你母亲也会这般选择的。那时若是阿眠还在,她也会和我们走。”
姜行峥轻问:“那我呢?”
“什么意思?”
“如果孩儿志向,不愿远遁江湖呢?”
姜重山平静道:“阿峥,你不要因为凤拨云是一个女人,就瞧不起她。”
“我没有瞧不起她,我只是觉得她当不成这个皇帝。”
姜重山反问:“你觉得她当不成皇帝?你真的认为,放眼天下英雄,不是她,就是你。只要我不阻拦,还加以赞许,我们父子,就能轻而易举的撼动她的根基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