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蕙娘热络朝他招呼道:“你尝尝这葱爆排骨,我家獾儿啊,从前最喜欢吃这道菜,我做得多,回头啊,你再带些回去,给那两位小兄弟也尝尝。”
说罢又另取了小碗替他盛了一碗蹄花汤:“还有这蹄花汤,最是滋补,我瞧着你比先前又瘦了些,出门在外也要照顾好自个儿,饭别总是有一顿没一顿地吃……”
这些絮叨,莫名地将那些尖锐又躁动的情绪安抚了下去。
有那么一瞬,裴颂脑子里忽地又窜过一个奇怪的念头,他留这老妇性命,让她一直这么待自己也未尝不可……
萧蕙娘不知他心中所想,看着眼前这个同自己儿子年纪相仿,性情也有那么几分相似的年轻人,是当真起了慈母心肠,继续道:“往后若是得闲了,常来大娘这里坐,就把这儿当自家一样。”
裴颂喝汤的动作一顿,心口像是被热水漫了进去,将那些冰冷的杀意都浸没了,刚涌出来的那个念头也愈发强烈,他鬼使神差地应了声好。
萧蕙娘看他的目光愈发慈祥和蔼,道:“你啊,真是像我的獾儿,看着你,我常觉着自己好像又多了一个儿子……”
这本是句玩笑话,却让裴颂有如当头棒喝,瞬间从那片温情中清醒了过来。
他看着手上还剩的半碗汤,沉默了一会儿道:“可惜我娘去得早,我总想再看看她,但终究是见不到了。”
萧蕙娘见自己无意间提起了裴颂的伤心事,忙宽慰道:“你这般出息,你娘在天有灵,看到了也替你高兴的。”
裴颂吃着菜,意味不明道:“我也希望我娘高兴。”
蹄花汤喝至一半,萧蕙娘端了碗去厨房盛,裴颂盯着她的背影出神了一会儿。
等萧蕙娘重新端了碗出来,招呼他继续吃,他拿过萧蕙娘那边的汤碗,给萧蕙娘也盛了一碗,端给她道:“大娘您自个儿也吃。”
萧蕙娘明显很高兴,接过时满脸都是笑,嘴上说他客气,却直接就着碗连喝了好几口。
这后半顿饭,一人相谈更融洽了些,倒真像是走失多年的母子一般。
饭后萧蕙娘要去收拾碗筷,裴颂提出陪她坐会儿,萧蕙娘便拿过一旁的针线篓子,借着灯笼的光,一边替他缝制新衣,一边有
() 一搭没一搭地同他闲谈。
说到萧厉,萧蕙娘声音便都是苦意:“我啊,一直都希望獾儿寻常普通地过完这一辈子就好,不需要他有多大本事。他若是真跟个寻常贩夫走卒一样,我当初便是死在了周府,他也不会冲动去杀那裴将,现在就不用东躲西藏过日子了……”
裴颂一直看着萧蕙娘细密落下的针脚,听她这般说,突然问:“您不希望他为你报仇吗?”
萧蕙娘叹气道:“人早晚都是有一死的,我已拖累他太多,若是死在那刀下,无非就是少看他几年。他为替我报仇,如今有家都不能回……”
萧蕙娘说到伤心处,难掩哽咽,用手背抹了把眼,才继续道:“我情愿他当个怂包软蛋,至少能得一辈子安宁。”
裴颂沉默了一会儿,又问:“天底下的母亲都是这般想的么?”
萧蕙娘道:“当娘的,哪能不盼着孩子好呢?”
眼睛视物有些昏花,萧蕙娘以为是光线太暗的缘故,用针在鬓角抹了抹,继续道:“我啊,都不知还能不能再见到那孩子……”
她像是瞌睡来了,眼皮渐渐合拢,鬓发灰白的头颅往前一点就要栽倒。
裴颂扶住了她,让她背靠柱子,永远地睡了下去。
萧蕙娘手中的针线篓子滑落出去,里边的布料和线团滚落一地。
裴颂坐在一旁的石阶处,看着萧蕙娘安详如故的面容,缓缓说了句:“大娘,寝安。”
他终究还是动了杀心,给萧蕙娘盛汤时,将无色无味的毒撒了进去。
不是因为她让自己在无意识间卸下了心防,而是她已能做到前者,可她待他的这份好,却是他偷来的。
借用与她儿子共事的名头,方才换来了她这份怜慈与温情。
她若知道自己已设计杀了她儿子,还会如此待他么?
远处周府燃起的火光,已映红了半边夜幕,裴颂在石阶处坐了一会儿,用一根火折子,将整个萧家也点了。
他在火光里转步离去,掉落在地的针线篓子和那未缝完的一副也慢慢被火舌引燃。
裴颂没再回头。
他只是想他娘了,才对这妇人另眼相待。
可她终归不是他娘。
这场闹剧,是时候结束了。
-
萧厉驾马一路狂奔,赶到城西时,半截巷子紧邻的房屋都已被火光吞噬。
这里是民巷,不比周府那边独门独户,矮小的屋舍里常常挤着一家几代人,发现走水后,引发了不少的骚乱,四处都是孩童啼哭声和大喊救火的声音。
街巷里挤满了人,马根本跑不动,萧厉心跳快得像是要蹦出胸膛,他也不知那股冥冥之中的不安感从何而来,他回到雍州后,明明已先回家中看过,家中根本没有住人的痕迹。
后来又去镖局寻了从前赌坊的一众弟兄,问他们可知自己娘还活着的事,一众弟兄也都是惊愕不已,纷纷表示不知情,干娘她们还担心自己是不是忧思过度,得了
癔症。
可这场突如其来的大火,委实蹊跷。
萧厉胡乱从人群中揪了个人喝问:“这火是怎么回事?”
那汉子衣裳只穿了一半,脚上鞋也被踩掉了,满脸凄惶道:“我也不知道啊!听见有人喊走水,跑出来一看,就见萧家那一片的房子已经烧起来了!”
萧厉听到这话,眼神陡厉,扔开人,丢下马,直接无视火势往最前边挤。
住附近的百姓们从井里打了水往燃得正旺的房屋上浇,可因为近处的高温袭人,根本没法靠近,那水也多是泼在边上,作用不大。
萧厉挤到最前边,抢过一汉子手上的水桶,往自己身上一泼,便径直往大火肆虐的巷中去。
边上的人急得大喊:“去不得去不得!里边的房梁都被烧塌了!”
萧厉置若罔闻,忍着灼得浑身皮肉剧痛的高温,一意孤行直往最里边冲。
烧断的横梁砸下来挡了路,被他用蛮力一脚踢开,滚烫的烟尘呛得肺部生疼,他用浸湿的衣袖简单捂着口鼻,脚下一刻不敢停。
终于踹开家门口已被烧毁的大门,瞧见入睡般靠在大火笼罩的柱下的人时,萧厉浑身的血仿佛都在逆流。
捂口鼻也顾不得了,他几乎是撕心裂肺地喊着“娘”朝那道身影奔去。
但萧蕙娘不会再应他。
她身上的衣物已被火舌烧毁了一些,萧厉从下午刚被裴颂两名亲卫挑满的水缸里胡乱舀了水泼去,浇灭萧蕙娘身上的火,又脱下自己已经被高温烘烤得半干外裳浸进水缸里,裹到萧蕙娘身上去抱她:“娘,我们现在就出去!”
触手发现掌下的身体已僵硬时,萧厉垂下头,喉间发出绝望至极的哽声。
更多的房梁被烧断,身后他当初倾尽所有才买下接萧蕙娘出来住的屋舍,已在火光里化作一片废墟。
他把人稳稳地抱起,皮肉被高温灼得裂开,涌出汩汩鲜血,说出的仍只有一句:“娘,我们出去。”
-
周随派去帮萧厉的那几名旧部学萧厉抢了马赶去城西时,便见城西早已乱成了一锅粥,但乱糟糟的人群里,却又自发地让出了一块空地。
他们弃马从人群中挤过去,便见萧厉衣裳被烧得破败不堪,露出的皮肉无一不是被烫出了燎泡,血肉模糊。
他跪在一具尸首前,背影沉寂得像是一座巍峨披雪的山。
几人一时都顿住,不敢再上前。
人群外又有喧哗声传来,他们不认得。
却是看到了火光,从镖局赶来的宋钦、郑虎一众人。
他们瞧见萧厉,底下人先是急急喊“一哥”,瞧见萧厉跟前那具尸首后,无一不是怔愕住,随即露出了悲痛万分的神情。
郑虎红着眼,几乎是不可置信般道:“这……这真是大娘?”
萧厉小臂上的伤口还在往外淌血,他背对几人道:“大哥,老虎,劳你们先带我娘去个清净地方。”
说罢便拾起地上的长刀,径自离去。
宋钦是里边最沉稳的一个,已意识到半年前就离世的萧蕙娘,此时出现在雍城,还同周家一样遭逢毒手,只怕不简单,忙朝着萧厉的背影喝道:“一弟,休要冲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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