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家在城西旧巷的宅子已近半年没人住,门锁上都已爬了一层锈迹。
巷中左邻右舍的门皆是紧闭(),萧家从前就鲜少同邻人们来往囍()_[()]囍『来[]。看最新章节。完整章节』(),后来霍坤丢了信件,又来萧家掘地三尺搜过一场,挨家挨户砸巷中人家的门问萧家人的去向,邻人们万不敢再同萧家沾上半点瓜葛,有的甚至已搬离此地。
如今再回到这老宅时,萧蕙娘便也没惊动左右邻居。
她在养伤期间,就已从裴颂口中得知儿子杀了裴氏大将,只是雍州城内主事的裴将们还没拿到确凿证据,但自己儿子一直是作为第一嫌疑人被通缉的。
伤势稍稳定些后,裴颂又谎称是周随授意,让她跟着自己先离开雍州,暂避风头。萧蕙娘为了不给周随添麻烦,也怕接管雍州的那些裴将查到自己后,拿自己去威胁儿子,故跟着裴颂去了莫州。
裴颂在莫州军中时,便在临近村镇找个地方安置萧蕙娘,暗中派人盯守,以防萧蕙娘被人救走或出什么不测。对萧蕙娘则谎称自己是去完成周随交代的任务,隔个一旬半月的,再过去看看,萧蕙娘对此从未怀疑过。
此番送萧蕙娘回萧家旧宅,裴颂带了两名亲卫,对萧蕙娘也谎称是周府的府卫。
他们忙着搬马车上的诸多物件时,萧蕙娘推开自家落满灰迹的大门,瞧见那荒芜破败的院落,不免伤感:“不过半年没住人,就已是这副光景了。”
她迈过门槛,去捡拾院中那些被砸碎的瓦罐陶罐碎片。
裴颂跟着入内,打量着这狭小的院落,神情莫名,声音听着倒是一如往常和煦:“您放着,让弟兄们来收拾。”
萧蕙娘将那些碎陶片丢进了靠墙根的菜地里,又扶起檐下被踹翻的板凳,用帕子擦净上边灰迹,笑着道:“不是什么繁重活儿,这一趟可苦着你们弟兄几个了,家中没什么好招待你们的,一会儿煮顿便饭,你们可切莫嫌弃……”
裴颂注意到院角有一把满是豁口的柴刀,一般人家的刀,用到卷刃了,就得磨锐再用,这柄柴刀,却是在卷刃的基础上,又豁出了数道口子,无疑是刀被砍到卷刃后,又同什么锐物重砍所致。
他捡起那把柴刀,拿在手中细看。
萧蕙娘瞧见了,笑道:“那是我家獾儿以前用的柴刀。”
裴颂拇指碰了碰那带着锈迹的豁口,问:“刀刃已卷成了这般,怎不磨利了再使?”
萧蕙娘神情间便多了些许晦暗,道:“獾儿那会儿因为赌坊里的事,不知怎地得罪了城里的军爷,叫好多官兵围杀呢,手上又没个像样兵器,全靠着这柄柴刀保住的性命,这刀,也是那回被砍成这样的。”
赌坊东家和霍坤的勾搭,以及那封信牵扯出的雍州之祸,实在是太过复杂,温瑜的身份在当时也需保密,未免萧蕙娘知道一切后担惊受怕,萧厉并未告知她信件一事的始末。
萧蕙娘迄今仍以为,家中那场祸事,只是萧厉帮赌坊东家取账本,中了对面的圈套所致。
裴颂听
() 了这番话,却是若有所思,他看着手中的柴刀道:“能在官兵围杀下逃脱,萧兄弟武艺了得。()”
萧蕙娘忙着手上的活计,闻言却是叹气:“他的拳脚功夫,都是那些年里替人收债,同人打打杀杀练出来的罢,早些年他回家,身上隔三差五地便带着伤,怕我瞧见,上药都只敢偷偷的……?()_[()]?『来[].看最新章节.完整章节』()”
想起儿子刀口舔血的那些日子,萧蕙娘已然红了眼圈,意识到自己失态,忙揩揩眼笑说:“你们在院子里坐会儿,我去煮些茶水。”
萧蕙娘进厨房去后,裴颂看了一眼手上柴刀,放回了原处。
看样子,这妇人并不知她儿子在天牢里同人习武的事。
他继续打量着这破屋破院里的一景一物,回想从萧蕙娘口中听得的那些过往、审讯雍州狱卒时问出的只言片语,只觉仿佛是亲眼瞧见了他隐晦地忌惮着、却又一直未曾谋面的那青年,在过去的那些年月里,于这破败屋舍里一年一岁长大的残影。
裴颂抬指碾过黄土垒成的院墙上一处带着拳印的凹痕,垂眸看着指腹沾到的尘泥。
墙上的拳印,应是对方十几岁时留下的。
他把从秦彝那儿学到的拳法,练得很好。
裴颂捻落指间细尘,唇角抿直。
尽管竭力告诉自己不在乎,可心中还是有股隐晦的,他自己也说不清、道不明的嫉妒。
没错,就是嫉妒。
他自幼失怙,那个人却有着视他如命的母亲,还有着从他这儿抢走的父亲。
他呢?他什么也没有,留给他的只有永无止境的背叛和仇恨。
裴颂眼底染上一层阴霾,周身气息也渐渐冷凝。
“宋小兄弟?”
“宋小兄弟?”
萧蕙娘连唤了两声,终于让裴颂回过神来,他瞬间收敛了眼中厉色,换上一张和煦面孔侧首:“嗯?”
他对萧蕙娘谎称姓宋,单名一个培字。
萧蕙娘笑呵呵道:“去那边坐着用点茶水吧,饭还有会儿才好。”
裴颂道了谢,心不在蔫走到萧蕙娘置了茶水桌的院角,桌子是一张折叠的木桌,边上摆了一张长凳和一把躺椅。
他的两名亲卫应是已被萧蕙娘招呼过,手上捧了茶水,但并不敢落座。
眼见裴颂走过来,萧蕙娘又进了厨房,其中一名亲卫才压低声音唤了声:“主子?”
他们虽困惑那老妇分明已没什么用处了,裴颂为何一反常态地没直接下令了结那老妇性命,还将之前的谎话继续维持了下去。
但能在裴颂身边做事,都是有眼力劲的,知道不该问的不问。
更何况那萧姓小子已死,周随这颗钉子也很快会被拔除,那这老妇是死是活,于他们也无甚影响了。
此刻这一声,是为请示裴颂他们是否可离去了。
若是一直留在这儿,待会儿那老妇出来让他们一起坐下吃饭,他们自问是没那胆子的。
裴颂没说话,单手执杯饮了一口茶
() 水,朝着一人浅一抬手。
一人得了准允,当即如影子一般躲了出去。
萧蕙娘再次出来,得知另两人已先回去了,还一直念叨着他们一人见外,裴颂倚在厨房门框边,看着萧蕙娘在灶台边忙碌,只觉记忆中,母亲亲自下厨时,似乎也是这般光景。
他提出帮忙烧火,萧蕙娘以厨房狭小唯由,将他赶去外边院子里坐着纳凉了。
日已西斜,天幕尽头铺开了大片大片的火烧云。
裴颂坐在躺椅上,听着远处街巷传来的犬吠,厨房传来的锅铲碰撞声,还有晚风吹过树梢的沙沙细响,脑中那一直紧绷的神经,像是慢慢松了弦,他看着一旁的针线篓子里,萧蕙娘给他缝制了一半的新衣,突然感到前所未有的平和安宁。
像是幼时母亲还在,秦家还未被抄,他只是练功练累了,趴在石桌上小睡一会儿。
母亲会心疼地替他打扇,父亲也会在他睡着后露出慈色,不再板着脸。等睡醒了,爬上墙头,依然能看到隔壁的宜初姐姐在院中侍弄花草,瞧见了他,会拿出用绣帕包好的糕点,笑着问他吃不吃……
他在晚风和暮云里沉沉地睡了过去。
萧蕙娘走出厨房,去檐下取阴晾的干姜,咋一眼瞧见睡在躺椅上的人,心头骤惊,还以为是萧厉,一句“獾儿”到了嘴边,才瞧清是裴颂。
百般滋味涌上心头,萧蕙娘神色哀戚,抬起袖子无声地揩了揩眼角。
虽是夏日,但傍晚的风还是带着凉意,她怕裴颂就这么睡着着凉,进屋取了一条薄毯轻手轻脚地给他搭上。
裴颂不知是许久都未好眠过,还是周遭的环境太过让他安心,往日稍有点风吹草动便能瞬间警醒的人,这回却是半点没有醒来的迹象。
萧蕙娘以为他是累的,先前又听他说家中已无双亲,此刻瞧见裴颂毫无防备地睡在躺椅上,只觉像是看到了自己儿子,她轻叹道:“也是个苦命孩子。”
等裴颂醒来,天已经全黑了,檐下挂着旧黄的灯笼。
萧蕙娘从厨房端了一大海碗炖汤出来,笑着同他道:“醒了?我正准备把菜端出来了就叫你呢!”
裴颂看着盖在自己身上的薄毯,先是有些懵怔,随即眉头无意识地拧紧:“是……您给我盖的?”
萧蕙娘没觉出他的反常,摆着碗筷笑道:“先前出来瞧见你睡着了,怕你着凉,给你盖了床薄毯。”
“原是这样。”裴颂仿佛只是随口一问,可抓着薄毯的五指,却慢慢收拢,筋骨都绷紧到发白,半垂的长眸中,一片阴霾。
他的警惕性,何时差至这般了?
即便是跟随他多年的亲卫们,在三尺开外靠近他,他也能瞬间醒来。
今夜睡沉被人往身上搭了薄毯,他却毫无所觉。
这种事态隐隐不再受自己掌控的感觉,让裴颂厌恶又莫名焦躁,甚至在心底滋生出了戾气。
不过是为了牵制萧厉,才留的这老妇性命。
如今计谋已成,这
老妇是死是活(),对他都无甚影响?()_[()]?『来[]?看最新章节?完整章节』(),他同放生一小猫小狗无异地给了她一条活路罢了。
至始至终,对方都只是一只被他利用完就可随意丢弃的可怜虫,他会对她放下戒备?
莫不是因为那点拙劣的讨好,他便也可笑地软了心肠?
这个念头几乎是刚冒出来便被他否定了,不过是陪这老妇做戏还有那么几分意思,又被她营造出的母性短暂迷惑罢了,他怎么可能对一卑贱老妇卸下心防?
“愣着作甚?快些动筷啊。”萧蕙娘布置好菜肴,见裴颂坐在那里神情不明,不由催促道。
裴颂应了声,却并未动筷,指节无意识在躺椅扶手处轻叩,眸子掩在了半垂的黑睫下,似在迟疑要不要改变自己初时的决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