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灯此言一出,步绛玄眉峰蹙得更紧,片刻过后,瞪了他一眼,不再多说什么,快步回去炼丹房。
闻灯脑袋随之偏转,又一次目送他离去,待得人消失不见,抬手将脸遮住,强忍着不让自己笑出声音。
他觉得自己这位师兄有点好玩。
下午是刀术课。闻灯昨日欠下一些功课,一番猛赶,总算给补上,到了时辰来到院中,却没发现步绛玄的身影,前面后面找寻一圈,亦无踪迹。
估摸是把人给气着了。他开始自行练习,首先挥刀,练习基本功。
一日接着一日,闻灯的动作比初时好了许多,但修行的时日仍是过短,力量尚未练出来,挥砍数十下后,便感到双手酸软吃力。
步绛玄的剑在闻灯不自觉偷懒省力的时候出现,剑鞘向上一挑,让他抬起手,将刀举过头顶,再翻转手腕,向下一压,带着他落刀。
“我以为你不会来了。”闻灯偏头看向他,说话时有些喘。
步绛玄的眼睛是丹凤眼,眼尾有上勾的弧度,可他从来一副冷淡面孔,没有太多表情,那些许的弧度故而显得冷冽锋利,就连寻常看人,都像瞪视。
不过眼下时分,闻灯清楚地感觉到,这人就是在瞪他。步绛玄其实极少瞪人,今天却瞪了闻灯两次,足够证明他是真的生气。
“我其实是和你开玩笑的。”闻灯略有些心虚,半垂着眼,小声说道。
“我知道。”步绛玄道,话音落地,剑鞘又是一挑,将闻灯的手抬到位置上。
闻灯仰起脑袋,盯着刀刃,感受着手臂传来的酸劲儿,欲哭无泪:“……不,你不知道。”
一个时辰后,闻灯终于挥完刀,结束基本功练习,复习了一遍昨日学的招式。他等了又等,却没等来步绛玄问昨日的功课。
——这人让闻灯自行理解刀谱的某段口诀。闻灯昨晚喝酒逛夜市去了,没顾得上,今天含泪舍弃午睡,赶命似的翻查相关书册,费尽心思“翻译”,他却提也不提,让闻灯有种努力白费的感觉。
“你都不检查或是抽查下我的作业?”闻灯忍不住问。
闻灯保持着最后一招落招的姿势。
就在先前,他刀锋平举递出,刃上寒芒轻淌,隔着一段距离,震碎了一滴步绛玄故意弹出的水珠。
“若你不曾领悟其意,无法达到这种程度。”步
绛玄将那滴散落的水重新聚集,回到空中、悬浮住,平静说道。
刀意尚未消散,水珠甫一接触,再度破碎开去。
这的确是昨日闻灯不曾制造出的效果。
“行吧。”他把刀收回来,不太熟练地耍了个刀花,“可我始终无法理解,我分明能够调动灵力,为何却日复一日,被拦在清净境的门槛外。”
步绛玄倒了杯温茶给他:“若按灵力存在之处划分,可分为天地灵力与自身真元两种。我和其他修行者施展功法招式时,所调动的灵力,乃是后者,体内真元。但你,无论奏曲还是使刀,调动的都是这天地间的灵力。”
“你入不得清净境,便是那个老问题,无法将灵力纳入体内,转化为自身的一部分。”
“难不成我是个大孔筛子?或者是块超强密度的石头?”闻灯觉得这很没道理,总不至于是身体和世界不兼容吧?
“不必这样想,时日到了,总会入门。”步绛玄眼底似是浮现出了无奈,等闻灯把茶喝完,又道:“再练一遍方才的招式。”
“啊!”闻灯甩甩胳膊,低低嚎了一声。
时间过得极慢又极快,一场秋雨过后,神京城长长短短的街巷里,树叶一夜凋尽。
闻灯的身体倒是一日比一日更好。寻常人家已穿上夹棉的厚衣,他依旧一件薄衫。还记得最初那段时日里,雨天他往往还需罩件斗篷或披风在外,眼下却是不用了。
这让他感到欣慰,不再发愁那些没有羽绒服和保暖内衣的冬日该如何度过。
秋会渐近,白玉京中氛围愈发紧张兴奋。至初战之日,辰时钟声敲响,天光在东方拉开帷幕,身穿水青色院服的弟子们在各自楼前集合,等待出发。
闻灯亦穿上了院服。大明楼唯他一人有前往秋会一观的打算,无师兄师姐带队,便去清夕楼寻徒无遥。
“步绛玄没跟你一起?”徒无遥见到他,甚为惊讶地问。
“他不去。”闻灯道。
为了赶上时间,闻灯今日起得早了些,这时还有些困,耷拉着眼皮,看起来无精打采。
徒无遥显然误会了,心疼地拍拍他肩膀,语带宽慰:“老样子了。这些年里,从未听说过他参加秋会——便是前两年由白玉京举办,亦不曾露面。”
“他以前也不去吗?”闻灯吃惊抬头,但说完,又觉得于步绛玄而言,是理所当然的事。不过在别的方面,他仍是有些在意:“他这个凌云榜榜首年年都不出手,武试岂不是年年都没有压轴节目?”
“榜一不出手,但同在神京城的榜三四五六七八什么的,通常还是会落场比一比的。”徒无遥摆手说道。
闻灯听后惊奇道:“四五六七八全是周国神京城的?”
“一种夸张说法,其中的三四六九在这里。”徒无遥笑笑,“听说老三今年是一定会落场的。”
闻灯生出一些兴趣,精神好了些,将被风吹进衣领的头发拨了拨,道:“冒昧问一下,徒师姐可有在凌云榜上排名?”
“区区不才,第三十七。”徒无遥拱手说道,谦虚之中,自有一股傲气。
凌云榜拢共五十张席位,由全天下所有年龄不满二十的年轻人竞争,若非万里挑一的人才,是连个尾巴都摸不上的。三十七这个排名,虽说处于凌云榜中下游,却也是徒无遥优秀于同辈中绝大多数人的有力证明,完全有资格骄傲。
“师姐厉害。”闻灯打心底叹服,眼神中有着不加掩饰的钦佩。
徒无遥被他这样一瞧,不大好意思地笑了笑:“这次秋会,我就希望能打几个人,进点名次。”
“预祝师姐武运昌隆。”闻灯向她一拱手,真心实意祝福。
闲谈之间,清夕楼弟子集结完毕,一行人朝白玉
京西门去,同其余楼的同修汇合。
明镜台同白玉京齐名,位置亦是相对,坐落于神京城西北一侧的离山上,正是百花消退水落石出之季,风景很有一种肃杀的美。
秋会在山腰的崇明楼举行,明镜台弟子已将楼内布置妥当,等待其余七院众人的到来。
离山山顶上有座凉亭,晨雾未散,松柏凝水,又有轻云相绕,意境如仙。亭中有一人,身着霜白滚银边的明镜台院服,端然而坐,敛眸吹箫。他是程复惊。
他的好友甩着剑柄上的流苏行至此间,一袖子挥开周遭的云雾露水,翘腿坐到对面,“啧”了声,道:“老程,你可得好好感谢我一番。我帮你打听到了,你的前未婚妻不参加此次秋会,但是呢,她会来看。”
程复惊停下奏曲,看向对面坐姿吊儿郎当的人,道:“我可没让你打听这个。”
“哟呵,这些日子,也不知道是谁成日对着东南那座楼发呆。”好友翻了个白眼,继而转身,朝着程复惊面朝的方向看了眼,“哦,这会儿朝的也是东呢。”
程复惊垂眼看着手中的箫,并未反驳。
他的好友轻哼:“你前未婚妻是白玉京大明楼弟子,步绛玄正儿八经的师妹,有那样一个高坐凌云榜榜首五年的师兄在,我说你,可得努力些了。”
“她有名字。”程复惊蹙起眉,对好友的用词有些不满。
“是是是,闻姑娘。”好友立刻改口,随后又道:“闻姑娘的师兄步绛玄依旧不落场,但霍竹会出手。他是凌云榜老三,你是老四,要不要打一打,进个名次?”
程复惊摇头:“我只想挑战步绛玄。”
“行,你厉害。”好友冲他竖起拇指,继而伸了个懒腰,起身问:“程大公子,咱们要不要去外面逛逛?”
明镜台外,山道上,许多小贩推车挑担赶来,在道路两旁摆起摊,高声叫卖吃食糖水等物。
闻灯来到这里时,是在辰时三刻,距离白玉京众人从东门出发,仅过去了两刻钟——并非白玉京弟子集体行速如此,而是闻灯忘了带瞬移法器,跟大部队跟得颇有些吃力,徒无遥见状,干脆带他先过来了。
好在秋会凭八大学院信物入场,他们脱离学院众人先到,也不会被拦下。但时辰委实早了些,两人不想进去枯等,便来到这山道上,闲闲逛起来。
这里人极多,好些摊前排起了队,闻灯探头寻着感兴趣的吃食,被一家卖烤五花的吸引住目光。
那是一个烟气腾腾的小摊,透过人群间隙,能看见一块烤架,摊主模样的人从上面捞起一条肥瘦相间、金黄微焦的肉,手法利落地切片,撒上佐料。这摊上散发出浓郁肉香和香辛料的味道,远远的,还能听见肉在火上滋滋冒油的声音。
“徒师姐,你想吃那个吗?”闻灯伸手一指,问徒无遥。
“这是西市一家相当出名的烤五花店,平时不特意跑一趟,根本吃不着,没想到今年竟然来秋会外摆摊了!”徒无遥又惊又喜,忙拉着闻灯上前。
这摊前的队伍颇有些长了,排队之人身上所穿院服,八大学院皆有。闻灯随意张望一眼,偏头和徒无遥说话,仅凭余光判断是否需要向前移动,不曾看见,在前面快要排到的地方,有人猛地一扯身侧人衣袖,示意回头看。
时间一点一滴过去,闻灯估摸着,在这队伍里排了约有一炷香的功夫了,四下环顾,位置却是没往前挪多少。
徒无遥叹气抱怨起来,不曾想话还没说完,听见摊主高喊一句:“对不住了各位,今早上准备的五花,都卖空了。若还想买,请下午再来!”
两人俱是一怔。
“这才什么时辰?竟然卖得这样快?”闻灯一脸震惊之色。
徒无遥亦是惊住了,转而露出恍然大悟
的神色,狠狠道:“半刻钟前,我看见有人一次买走了二三十份!”
闻灯又气又无奈,遗憾摇摇头:“秋会人太多了,改日还是去西市吃吧。”
“是极,在这里排队,也过于耗费时间了。”徒无遥垮下肩膀。
两人失望转身。
就在这时,一个身穿霜白滚银边大袖院服的人大步流星走向闻灯,在他面前站定,将手中的方盒递出。
盒中装满切成薄片的烤五花肉,葱花和香菜撒在上面,翠绿动人,而这端方盒的人,眉目俊朗斯文,眼眸如玉温润。
“姑娘,在下愿将这一份让给你。”他轻声笑道。
——在这人不远处,还站着另一个身着同样服饰的男子,双手半举在身前,似是捧着什么,可又空无一物,瞪大了眼,紧盯这边,启唇欲言,欲言又止,一副不可置信的模样。
这是那日午间,闻灯在新台门外赢了步靖华后,有过一面之缘的明镜台弟子。闻灯记得他,微微一笑,摆手道:“谢谢,不过不用。”
对面的人却是直接将那盒烤五花放进他手中,尔后后退两步,抬手执礼:“在下陈复,明镜台弟子。”
他不待闻灯答复,说完就走。
闻灯在原处呆了一呆,低头看看这份说是让给他、实则是送给他的抢手烤五花肉,又朝那人离去的方向看了一眼,喃喃道:
“我这是被搭讪了吗?”
被一个男的。但想想现在的情况,又好像没什么不对。
“毕竟闻师妹模样水灵。”徒无遥眯眼笑起来,抽出盒中的竹签、戳起一片烤得外皮酥脆的五花,送入口中,“吃吧,我方才注意着呢,他们没吃过,也没往里面下东西。”
“如此甚好。等等,你没事干嘛注意别人的这种细节?”闻灯被徒无遥的观察力震撼到了。
徒无遥笑而不言。
他们在不远处看见一张石椅,打算坐下分享这盒烤五花,孰料刚走过去,前方传来一声:“闻书洛。”
是一把清而冷的嗓音,质地像是被冰镇过的酒液,端的是耐听,可语气平淡无波。
徒无遥“嘶”了声。
闻灯诧异抬头。
徒无遥看看来者,又看看闻灯,再一次像只狐狸那般笑开,语调如山路回转十八弯般“哦”了起来,紧跟着往前跨出一步,离开石椅,留下一句:“闻师妹,我突然想起有点事,先走一步!”
来者是步绛玄。他站在风口,绛衣黑发,单手提剑,面无表情。
“你怎么来了?”闻灯朝着步绛玄走去。
对面的人将一件东西递给他:“你的管家让我将此物给你送来。”
闻灯眼前一亮——步绛玄掌心上的,赫然是他的瞬移法器。他赶紧接过,向步绛玄道谢,随后把那盒得之不易的烤五花捧到这人面前,问:“吃吗?”
“不用。”步绛玄扫了眼这盒东西,转身就走。
“你就回去了?来都来了,到秋会上去看看呗。”闻灯觉得这人一来一回就为送个东西,未免过于夸张,“年轻人,不要老是绷着弦,这样容易断的,偶尔也该放松放松。”
他边说,边用瞬移法器追上步绛玄,一回生二回熟地抓起别人间剑剑鞘,把人拉住,然后往明镜台的方向走。
这件瞬移法器只能带一人,闻灯拉上步绛玄后,便唯有原速步行。他将别人间剑握得很紧,不时回头看一眼步绛玄,观察这人的神情,打算如果不妙就跑,但发现他似乎没有特别不愿意。
其实你是没人陪就不愿出门的那一类吧?闻灯在心里吐槽。
秋会人多嘈杂,道上人来人往,闻灯凭着依稀的方向感,走了条少有人迹的路。
神京城连着数日没有下雨
,离山上的小溪,溪水退得唯余浅浅一痕,倒是让这山间野鹤得了趣,在那久未露出过水面的鹅卵石上踩来踩去。道旁的荒枝枯草修剪别致,颇有几分枯山水的意。
闻灯渐渐放慢脚步,以赏景为主。他感觉出,步绛玄的抵触感更低了些。
两人无话,就这般一前一后的走。
行至半途,闻灯又遇见那个已有两面之缘、并有了“让肉”之谊的“陈复”。他停下脚步、松开别人间剑,隔着一段距离,冲他拱手一礼。
本是斜横在闻灯和步绛玄之间的别人间剑落下去,由步绛玄单手提着、剑尖指地。步绛玄偏头,目光短暂地在对面之人身上停留一晌。
对方在树下向闻灯还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