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十八离山
步绛玄看见的是闻灯侧脸。
这人今日穿了一身浅金色的衣衫, 袖摆裙角上,用略深的丝线绣出瓣瓣飞花,轻盈得仿佛就要洒落下来。日光如流水般淌过,风回转起跌, 他在风中, 面容姣好, 眼眸半垂, 似带了点儿笑,又似带着羞。
但很快的,徒无遥将闻灯拉了一下, 朝幽径深处走了两步,步绛玄便什么都看不见了。
徒无遥刻意放低了的音量传来, 问闻灯:“那人可有上凌云榜?”
闻灯答:“上了。”
“那可真不错。”徒无遥点头笑赞一句, 问, “排名如何?”
闻灯想了想, 说:“……还挺高。”
裹着树叶的沙沙响, 他的声音听起来低低的,又柔。
忽然的,步绛玄不想再听下去,从那重重叠叠轻晃漫洒的林影上收回目光,握紧手里的剑,转身继续前行。
神京城东南有条百草街, 距白玉京不远, 从街头到街尾, 开的都是药铺。正是好晨光, 药铺的掌柜和伙计将门推开、擦拭桌台, 做起一天的生意。
步绛玄的身影从白玉京消失, 出现在这条街上。他看起来对这里很熟悉,不曾张望寻找,径直走进一家铺子。
这家店掌柜正给喂猫,余光瞥见人来,将小鱼丢到猫碗中,抬头一看,笑起:“步小哥,可是有段日子没见了,今日要些什么?”
步绛玄道出几种药材名,以及各自的分量。
掌柜立时起身寻药。
“枸橼草三钱……这味药,似乎是你第一次要,这可是治离魂症的啊。”拨动秤杆时,掌柜轻声说了这样一句。
步绛玄未接话,将相应的银钱放到桌上,待掌柜用纸将药材逐一包好,拿起便走。
大明楼前院外的小林中。
了解到闻灯喜欢的人在凌云榜上占据不低的位置后,徒无遥紧张地搓了搓手,问:“可需要我帮忙?”
“不用,谢谢师姐。”闻灯摆手拒绝,“那个人,他是我们白玉京的,我离他还挺近,我自己可以的。”
闻灯神情坚定,细看之下,又有些小女儿的娇羞——尝试了那么几次,闻灯已经很会演了。
“那好吧。”徒无遥轻拍闻灯肩膀,神情鼓励,猛然之间,意识到他说的人有可能是谁,动作一顿,表情惊住:“那个人……不会是……步步步步绛玄吧?”
闻灯面上羞赧更甚。
徒无遥后退一步,朝方才步绛玄离去的方向看了一眼,似是不信,问:“真是他?”
闻灯不直接回答,而是道:“师姐,你不要告诉别人。”
徒无遥来回看了又看,神情变了又变,终究化作一笑,道:“师妹,怎么说呢,你眼光确实不错。但他可不是什么容易搞定的人。”
“我会很努力的。”闻灯捏紧拳头,做了一个加油的动作。
“若有需要我帮忙的地方,尽管开口。”徒无遥郑重说道,将闻灯的手握住。
不过一如往常,这人话说着说着,内容开始歪,一双眼笑起来,就跟狐狸似的:“当然,打,我是打不过他的,但是嘛,我们可以从其他方面下手!”
这话很难让人不做深度解读。闻灯控制着思维不做联想,不着痕迹从徒无遥手中抽走手,再朝她一拱:“我提前向师姐说声谢谢。”
“朋友之间,何需这般客气!”徒无遥笑眯眯的,“我也该回清夕楼了,闻师妹,再会。”
她抬脚往外,走了两步忽又想起什么,小跑折回,从袖子里取出一个小铁盒,放到闻灯手中:“差点忘了,这是我家中寄来的青梅丹桂糖,可直接吃,亦可丢进茶中泡开,味道很不错。”
“好。”闻灯不客气地收下。
闻灯送徒无遥出去,再回院中,坐到屋檐下,重新吹起笛。
步绛玄不在,前院里就他一人,四下里静悄悄的。院墙下秋菊绽放得明艳,天空湛蓝,清透得如同水洗。渐渐的,日头升高,阳光照进长廊,晒着闻灯的脸和手臂,温暖又舒服。
在这样的惬意中,笛音淡去,闻灯眼皮慢慢往下垂,变得困倦。他心说似乎该换到阴凉的地方去,但又不情愿动弹。
不如就睡一下吧。
春困秋乏夏打盹,人生处处是好眠。
就睡一会儿。
闻灯作下决定,拿出一条绒毯、往身上一裹,眼睛一闭、脑袋一垂,就要安逸地往下歪——
说时迟那时快,一根冷冰冰的、细长的东西不知打哪冒出来,拦在他肩膀前,止住了他倒下的趋势。
闻灯脑袋回弹似的仰起,甚至不悦地掀开眼皮子,一看,对面站着相貌英俊但向来面无表情的步绛玄,而抵在他肩膀上的东西,正是步绛玄的剑。
“兄弟。”闻灯垮下肩膀,有气无力说道,“你怎么就回来了?”
步绛玄垂眼不言,帮闻灯端正好坐姿,收剑走上长廊。
一抹绛色的衣角掠过闻灯身侧。闻灯披着毯子,打了个呵欠,慢吞吞转身,朝向步绛玄,问:“步师兄,你这会儿忙吗?”
“有什么事?”步绛玄停下脚步。
闻灯需要和人说会儿话,醒醒神,否则待会儿铁定又想睡。稍加思索,他道:“可以跟我讲讲秋会吗?”方才在院外,徒无遥没将详细情形告诉闻灯,如今在他心中,秋会还只是个类似于“秋季运动会”的场合。
“你想知道哪些?”步绛玄问。
闻灯道:“举行几日?有哪些比试?好不好玩?”
“一般在五日左右。比试分两种,一为文试,二为武试。文试在先,武试在后。”步绛玄道,非常平直无趣的陈述句,板得似是最严肃的人留下的笔墨。
“……这简直不给艺术特长生展示机会啊。”闻灯早已习惯他这样说话,听后只觉得这秋会的安排格外不先进。
步绛玄看他一眼。闻灯品出这里头藏着点儿不解,道:“我的意思是,如此一来,像我这种搞音乐的,还有他们那些画画的,以及白鹿洞学医的,不就成了完全的观光游客?”
“文试分琴棋画诗书数六类。”步绛玄继续解释。
“原来如此,那还挺多。”闻灯“哦”了声,尾调上挑,“武试便是单纯的武艺切磋了?”
“没错。”步绛玄道,“若你有意,可参加琴试。”
“我?”
闻灯“咚”的一声便躺倒了,但在步绛玄的注视下,又爬起来,理了理绒毯,说得理直气壮:“我还是算了吧。我已经入读名校、拜在名师门下,这种努力参赛、拼命拿奖、求得一块敲门砖的过程,已不需要了,干嘛还要去费心费力呢?”
话毕,他看向步绛玄,寻思着这般不求上进的想法,会不会被步学霸严厉批评,没想到得来一个字:“好。”
“那你呢?”闻灯笑起来,问他。
步绛玄道:“不去。”
闻灯明白了他的意思:“连看都不去看?”
对方言简意赅:“浪费时间。”
“耽误你修行看书?”闻灯幽幽说道,“我倒是想去看看。毕竟明镜台和白玉京齐名,还是让人很向往的。”
他说这话的过程中,步绛玄提剑转身。闻灯乍然想起一件事,伸出手,把人叫住:“诶,学霸,步学霸。”
“昨日我搬了新家,今日管家让厨娘做桌丰盛的菜庆祝,我让他们弄火锅。中午随我一道去吃?”
“多谢,但不必。
”步绛玄不假思索拒绝。
闻灯道:“吴婶厨艺很好的,她会准备四种汤底,分别是红汤、酸汤、番茄、菌锅,若你有别的想喝的汤,我通知她弄。”
步绛玄仍是不为所动:“多谢好意。”
“诶,那就算了。”闻灯神情中流露出遗憾,“说起来,我从未见你出门吃过东西。”
“并非所有人,都以寻常五谷蛋禽为食。”步绛玄稍微偏了下头,对闻灯道。
“那吃什么?餐风饮露吗?”闻灯眉梢一挑,感到兴趣。
可步绛玄并不多做解释,淡淡道了句:“你该修行了,若实在没精神,可以先锻体。”说完走进花厅中。
闻灯目送他走远,披着绒毯,挪换位置,坐到阴凉处。
步绛玄没如往常那般去静室,而是推开了炼丹房的门。
这里满是药材的清苦味道和柴火的木头味,没有开窗,阳光被窗户纸滤走大半,在屋室内留下一层薄薄的影。
他支起窗,拿出从百草街上买到的几味药材,在桌上一字排开,又在靠墙的药柜里取出十数颗的药草,转身到丹炉前,以灵力燃起炉火。投入炉内的第一味药,便是那三钱治离魂症的枸橼草。
其余药材陆续加进去,步绛玄重回桌后,看了眼角落的更漏,转回去看一眼丹炉底下的火,坐下、取出一本书。
青烟漫起,被窗外来的风吹得如同忽起忽落的纱,让光线多了几分迷离之色。
步绛玄目光落在书上,时间过去,却迟迟不曾翻动。细算起来,他炼这药,已有将近十年,早习惯了在烟火缭绕之时看书,可这一次,却读不进一字。
心不再如止水,那风似乎吹了进来,在心湖里泛起涟漪,一时难静。
外头响起笛音,轻盈地飘旋着,像林间的鸟雀,踩着清澈明亮的日光欢啼。
那聒噪的涟漪在散去。步绛玄在炼丹炉前又坐片刻,再看一眼更漏,合上书,起身走出屋室。
闻灯仍坐在廊上,练琴身上会发热,便把绒毯收起了。
他将那首新曲练了两三遍,有些累,想起徒无遥给的糖,取出一颗塞到嘴里,手撑在身后,晃着腿偷闲。
他上半身是后仰着的,视角便跟着倾了些,不期然的,余光瞥见一抹绛色衣角从门后出来。
监工来了。
严厉刻板冷漠无情的监工来了。
隔着墙也能发现他在摸鱼?
闻灯唰一下坐直身,抓起玉笛,看向谱架上的书,装出一副专心致志研究曲谱的模样。
步绛玄看了闻灯一阵,同样坐到了走廊上。
闻灯盯了曲谱半晌,瞄过去瞥了眼步绛玄,视线落又回糖盒上。他端起糖盒,小步走过去,坐到步绛玄身旁,从盒中挑了颗方方正正的出来,递向他,笑着说:“请你吃糖。”
这人坐在屋檐投落的阴影里,闻灯到了阳光中,细白的手伸过来,手腕和指间有莹莹的光在浮动。他手里的糖是明亮的黄色,同样在阳光底下闪烁。
糖就在步绛玄面前,距离不足半尺。
步绛玄那双漆黑的、一贯如古井无波的眼眸抬起,无声望定闻灯,尔后看向他手里的糖,一时没答话。
闻灯拿着糖的手晃了晃,又道,“算不得甜腻,但也不酸,味道刚好。”
说着,手离步绛玄更近几分。
步绛玄将眼垂下,静默半晌,眉心稍蹙,继而舒展,抬起手、拿走闻灯递来的糖,放入口中。
“你觉得味道如何?”闻灯问。
“尚可。”步绛玄道。
闻灯把糖盒放到一旁:“那可能比较合我的口味吧,我觉得不错,很喜欢。”
他嘴里亦含着糖,举起玉笛,看着笛身
上那抹轻红,似有些感慨,“吹奏类乐器就是这点不好,没法儿一边演奏一边偷偷吃东西。”
“你奏过许多种类的乐器?”步绛玄突然问。
“也就其中一些吧。”这不是个能展开的话题,闻灯含糊回答。
下一刻,闻灯意识到什么,将脸一转,眼睛瞬也不瞬盯紧步绛玄,道,“步师兄,这好像是你第一次问我关于我的问题。”
对此,步绛玄神情没有任何变化,只是淡淡瞥了闻灯一眼。
“你在试图了解我?”
闻灯却玩性大发。这人向前倾身,离步绛玄更近,眼弯成扇,食指和中指在地板上屈起,就跟人走路似的,一点点靠近身侧的步绛玄,尔后中指一抬,弹了下他的手指,将他食指弹起来,口中还问道:“步师兄,是不是对我有了好感?”
这样的动作让步绛玄惊起,手迅速挪开,扫了眼闻灯,眼眸敛了又抬,飞身一掠,来到庭院中,眉梢蹙起,语带斥责:“轻浮!”
“这就叫轻浮了?”闻灯故作惊奇模样,接着哼笑,“那我还能更轻浮呢。”
步绛玄冷冷对他道:“回去修行。”
“我偏不。”闻灯又从糖盒里拿出一颗糖,伸手递向前方院中,故意晃了两下,然后塞进嘴里,笑眯眯地冲着步绛玄说:“步师兄,你知道吗?吃了我的糖,就是我的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