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翊钧问:“那后来呢?”
“后来,我从翰林院编修贬到了延平府做推官。”
朱翊钧皱眉:“这个惩罚可够重的。”
翰林院编修,那就是内阁预备役,延平府推官,搞不好要提前告别官场。
后来的事,朱翊钧有所耳闻。世宗为庄敬太子挑选东宫僚属,夏言不计前嫌,推荐了徐阶。
徐阶说道:“想来,这些字,便是那时刻上的。”说到这里,他停顿片刻,又说道,“想来,先帝彼时应是被谗言所蒙逼。”
他不能说世宗的不是,也不能承认自己是个小人,于是,巧妙的把责任都推给了张璁。意思是,张璁在世宗面前添油加醋,才让世宗对他有所误会,刻下这些字。
至于世宗为何食言,那也与徐阶后来的转变有关。他从一个直言不讳的年轻人,变得温和、顺从、讨好、折服,用怀柔的手段达成目的。
朱翊钧说:“或许,皇爷爷是想用这种方式记住你吧。”
他将牌匾恢复原样,拍
了拍手上的灰尘,对徐阶说道:“咱们走吧,这个时辰,皇爷爷该回来了。”
“……”
说着,朱翊钧就快步走出了大殿。徐阶跟在他身后,隐隐明白了他这么说的用意。
大殿外,日头依旧毒辣。朱翊钧招呼太监:“快快,把纸伞给徐阁老,仔细中暑了。”
出了万寿宫,前面不远就是无逸殿,那曾是内阁的直庐,徐阶最熟悉的地方,朱翊钧却是第一次来。
走进殿内,朱翊钧一眼就看到了墙上写的字:“以威福还主上,以政务还诸司,以用舍刑赏还公论。”
他问徐阶:“这是徐阁老写的吧。”
“正是。”
那年他费劲千辛万苦,扳倒严嵩,位列首揆。慷慨激昂的在墙上写下此句,尝试扭转严嵩专权以来的朝政积弊。
朱翊钧又问道:“那你做到了吗?”
“……”
他问问题总是这样,带着孩童特有的纯真,简单而直接,让回答问题的人猝不及防,就像是绝世高手拿着长枪,却被人逼近了窄巷,毫无用武之地。
徐阶说道:“这些年来,我一直在竭尽全力,力图恢复旧制旧法。”
“旧制?”朱翊钧不懂,“你指的是哪一年的旧制?”
徐阶这次却回答得十分干脆:“正德以前,弘治年间。”
朱翊钧转过身来看着他:“徐阁老,我只是个小孩子,懂得不多,若是说得不好,你指正便是。”
“殿下少小有志,博闻强识,许多太学监生也有所不及。”
朱翊钧点点头:“严嵩走后,是徐阁老站出来主持朝政,稳定时局,使得朝野上下恢复秩序。”
“在我皇爷爷……驾崩之后,也是你草拟遗诏,迎我父皇入宫,登临大宝。”
“这是你的功绩,我父皇不会忘记。不过,恢复旧制就算了吧。”
徐阶震惊的看着他,不懂他为何会说出这番话:“殿下!臣离去之后,李春芳、赵贞吉他们会坚持恢复旧制旧法、保存善类,大明定能恢复往日的兴盛。”
朱翊钧说道:“这几年我也看过许多来自全国各处的奏章。就在此时,俺答部正挥军南下,直逼大同。天灾不断,百姓度日艰难,土地兼并,加剧矛盾,大家必然怀念往日的安定时光。”
“大明至今两百年,如今乱象已成,危机四伏,遵循旧制只能带来更多问题,破除旧制,建立新政,才能转危为安。”
朱翊钧冲着徐阶一笑:“不过,这些已经和你没有关系了,你就安心回到华亭养老吧。”
徐阶看着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这番话竟是出自一个十岁稚童的口中。
他确实聪明,也确实读了许多书,接触过许多思想和学说,批阅过打量奏章,给出的批示甚至比他的父亲更加精炼而具有针对性。
不得不承认,他已经逐渐展现出君王的雏形,若要长成明君,还需进一步精心雕琢。
但读更多的书,接触更多思想,就意味着他也拥有更多自己的想法。
这些想法,许多时候,未必能与大臣保持一致。
这样有想法的君主,对于内阁来说,未必是好事。
毕竟,他们需要的不只是君主的贤明,更要君主“听话”。
武宗与世宗都不是听话的皇帝,在某种程度来讲,隆庆还算听话,但可惜的是,听的却不是他徐阶的话。
而眼前这位,未来必定不是个听话的皇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