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明是最有爱的日子,可那天的雨却从早下到晚,一刻未歇。
下雨转中雨,最后又转暴雨,水渍迷潆一片,整座城市风雨弥漫,浮着一层淡白色的雾,地上全是一条条流淌的河。
严琼接到张姐电话,匆忙从民政局离开,跑去医院。她浑身透湿,狼狈不堪。
医生从手术室里走出来,轻声说: “抱歉,我们尽力了。”爷爷走了!
那一刻,胸口钝痛,宛如刀割。她的脑子一片空白,很难再正常思考。她清楚地意识到她的爱情没了,亲人没了,她的美梦破碎了。在她最幸福的时刻,现实给了她重重一击。一切美好夏然而止,她一无所有。
为了能睡个好觉,严琼睡前故意喝了一瓶红酒,她把自己灌醉。虽然宿醉的感觉很难受。可总好
过失眠,睁着眼睛看一夜天花板。
酒劲儿上来后,她蜷缩在床上慢慢睡去。
她破天荒没有再做梦。可惜没睡几个小时,她在半夜突然接到靳恩亭的电话
——"公司出事了,你要结束休假了。"
瞌睡虫光速退散,整个人像是被摁了重启键,一秒清醒。她比任何时候都冷静,她知道她的战斗正式开始了。逃避不是办法,她总要面对现实。
樊林这次的新品和对家启源撞上了,明天就是国际灯具展览会。这事儿很棘手,倘若没处理好,对樊林的负面影响将是致命的。
公司利益至上,在公司面前,她和苏昼的个人恩怨自然得靠边站。她只能提前结束休假。靳恩亭和苏昼连夜飞去了云陌,公司这边需要严琼坐镇。一大早到公司,人心惶惶,焦头烂额。
有人故意散播谣言,网上铺天盖地都是樊林新品抄袭的消息。一时间,樊林被推上了风口浪尖。
不止靳恩亭这个老板被网友深扒,连严琼这个副总也没能幸免,一大堆键盘侠在网暴她。
她工作这些年,形.形.色.色的人见得多了,加之又经历过真正的疼痛和绝望,这些键盘侠的过激语言还不至于会影响到她,她该干嘛干嘛。
焦头烂额是真的,不过人忙碌起来还是有好处的,最起码不会想东想西,工作会分散掉她大部分精力。
这次樊林的新品是严琼亲自负责的,全程跟进。要出问题只会是设计稿泄露,她也倾向于是这个原因。
苏昼和设计部总监徐涛第一时间从这个方面展开调查。
事实证明,严琼的直觉是正确的。设计部的一名设计师将樊林此次的新品泄露给了对家公司启源,酿成风波。
第四天,严琼飞了一趟云陌,为这次风波善后。
靳恩亭顶着一张臭脸,就跟别人欠他好几百万似的。这家伙比平时还冷,简直就是行走的冰山,全身上下都散发出生人勿近的冷硬气场。
她估摸着八成是新余妹妹虐他了。私底下跟谢蓝偷偷打听。谢秘书贴在她耳旁小声说: "特等奖跑了。"
严琼:'
好家伙,牛逼哄哄啊!
不愧是新余妹妹,居然敢甩靳恩亭,说走就走,不带任何留恋。
我们可怜的小靳总女朋友没追到,倒是先搭进去一套房。
霸总现在一身戾气,一点就炸。严琼生怕自己被殃及池鱼,没事绝对不往他跟前凑。即使要汇报工作,
她也在电脑上汇报。
第五天下午,灯具博览会谢幕。严琼协助市场部的员工善后。苏昼也在现场,他这次和徐涛带队。
严琼现在只把他当成普通同事,公事公办的态度,既不疏离,也不热络。往后还要一起共事,低头不见抬头见,总要拿平常心面对。现在还只是开始。结束后,市场部和设计部两个部门聚餐。徐涛邀严琼一起。
她婉拒了。她忙活了一整天,这会儿并不想进行无效社交,只想回酒店好好休息。养精蓄锐,明天一早的飞机回青陵。要不是今晚没航班,她早就回去了。她想九条,也想张姐,更想张姐烧的菜。
从会展离开,严琼打车回了酒店。
饥肠辘辘,点了份外卖随便对付一口。
一份黑椒牛柳意面,牛柳煮老了,口感很差,意面又没煮熟,硬邦邦的,咬都咬不动。
她吃了两口就吃不下了,直接扔进垃圾桶。
胃口也败光了,她不再想吃任何食物。她现在也不觉得饿了。
人就是这样,第一口没吃到美味的食物,过后就不会想吃其他东西。她打开电脑处理工作。
一直到八点她才停下来。
完成工作后,时间一下子就空了下来。
她开了一瓶红酒,她一个人喝。今晚,她想要寻找那久违的微醺的感觉。比起酩酊大醉,恰到好处的微醺才是最好的状态。
严琼端着酒杯站在落地窗前。窗外是成片的摩登大楼,大面积的玻璃幕墙折射出璀璨夺目的灯火。一道连一道,层层叠叠,绵延无尽,很近,又似乎很远。
人在城市面前渺小如尘埃。
白天忙碌有序,一切有条不紊进行。她躲在人群里偷几分人气,拿许多的工作来麻痹自己的神经。可一旦人气散去,夜幕降临,四下空无一人,她被闷在一间小小的屋子里,她就不得不开始面对孤独。
这份孤独她一个人面对了整整六年。过往沉痛又晦暗,她的一颗心被放在油锅里反复煎熬,要命的室息感如影随形,她透不过气来。
严琼放空自己,什么都不要想,她只想获得半刻宁静。
"叮咚……"
门铃骤响,沉闷又突兀,徒然撞破这一室寂静。严琼怔然一瞬,放下酒杯,踩着拖鞋去开门
。
门一开,苏昼立在门外,身高腿长,霸占了门口的空间。见到他,严琼面色一冷, "苏总监来干什么?"一开口,扑来几缕酒香。
苏昼嗅到了,下意识皱了皱眉, “琼琼,你喝酒了?”严琼冷冷一笑, ”我喝酒苏总监也要管?"这人家住海边,管得这么宽么?
苏昼拎起一袋外卖, "怕你晚饭没吃,给你打包的。"严琼双手抱臂,不为所动, ”我吃过了,不劳苏总监费心。"苏昼越过严琼,抬步进屋,语气强硬, "再吃点。"
严琼:
他这一系列行为简直让严琼看呆了。她惊讶数秒才反应过来这家伙干了什么。她赶紧追过去,"苏总监,大晚上擅闯女生房间不礼貌吧?"
苏昼置若罔闻,拎着外卖径直走向茶几,在茶几一角扫到一瓶刚开的红酒,已经喝了一大半了。看严琼这架势,今晚八成又要喝得酩酊大醉。
他解开打包袋,将餐盒逐一摊开,将一双一次性筷子递到严琼面前,态度坚决, "先吃饭。"严琼根本不接,固执道: “我吃过了。”
苏昼的目光投向茶几旁的垃圾桶, "你这份意面吃了有两口吗?"严琼顺着苏昼的目光看过去,倨傲地抬了抬下巴, "要你管!""你大晚上闯我房间,信不信我报警?"
“报吧!”苏昼无所畏惧, “最好让警察拘留我。”
严琼: "……"
"你以为我不敢吗?"
"动手,废什么话!"
严琼: "……"
严琼怔住,骂道: "神经病!""不敢报警就给我好好吃饭。"
"你让我吃我就要吃啊?我偏不吃!"
"严琼,我的耐心是有限的,别让我说第二遍。"
严琼也不知道自己当时怎么回事,她竟然怂了。苏昼这厮一旦强势起来,气场太强,压迫感十足。别人根本不敢忤逆他,只能照做。
迫于他
的淫威,她乖乖拿起了一次性筷子。
一份养胃的海鲜粥,味道不错,她小口小口舀进嘴里。她吃得很慢很慢,摆了近一个小时。
苏昼也不催她,坐在一旁监督她喝粥,脸上的表情分毫不变,连眉毛都没皱一下。等她喝完,他不慌不忙地收拾好餐盒,扔进垃圾桶。
从卫生间洗了手出来,他坐到沙发上,给自己倒了半杯红酒。
他掂在手里轻轻晃了晃,殷红如血的液体沿着光滑的杯壁打一圈,溅起细小的涟漪。他低头轻喉一口,坚定不移开口: "今晚咱俩无论如何都要谈一谈。"“那就谈吧!”既然他这么坚持,她就满足他。她倒是要看看,他究竟要跟她谈些什么。“琼琼,我是不是从来没跟你提过我的父母?”
严琼下意识掀了掀眼。
苏昼是孤儿,他的父母早早就离世了,从小是跟着奶奶和姑姑长大的。这些她没和他在一起之前就听她爷爷提过几次。具体细节的爷爷不清楚,她也没问过苏昼。她怕这是他的禁忌,她有意识的不去触碰。
“我爸妈是自由恋爱,也曾有过一段幸福的时光。只可惜所有的爱终究还是被柴米有盐给消磨掉了。从我有记忆以来,他们无时无刻不在吵架。三天一大吵,两天一小吵,每次都歇斯底里,摔桌子砸凳子,动静很大。他们吵架从来不会避开我的眼睛,我亲眼目睹了他们狰狞可怖的面孔,是那样的陌生,根本就不像是我的父母。"
“吵得太多,家里人都受不了。我奶奶拍板让他们离婚。在我五岁那年,他们终于决定离婚,放过彼此。没想到在去民政局的路上出了车祸,两个人一起没了。而我当时就在车上,他们准备离完婚就把我送去奶奶家。我亲眼看见我的父母死在我面前,我是幸存者。"
“那时我还小,对死亡,对婚姻根本没概念。我不知道父母离开对我意味着什么。我只知道我的父母在我面前永远的闭上了眼睛。他们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将我推出了车外,让我活了下来。父母离世后,我被接到了姑姑家住。姑姑姑父很恩爱,家庭气氛我以和谐。他们将我视如己出,给予我的爱和陪伴不比父母少。我比以前过得还要幸福。我一直正常成长,正常求学,正常恋爱,一切都很正常。我一直以为父母的死并没有对我造成阴影。直到咱俩快结婚时,我才发现不是这样的。"
“我很想和你结婚,和你组建家
庭,一起过好属于我们的小日子。可我却做不到和你一起走进民政局。越临近领证那天,我就越焦虑,坐立难安。我一开始还以为是婚前焦虑症,好多人在结婚前都有这种症状。于是我就没有在意。然而真到了咱俩领证那天,这种焦虑的情绪攀升至了顶峰。从早晨起床,我就心慌意乱,什么事情都做不了。开车去民政局的路上,我脑子里反反复复回放的是我爸妈出车祸的样子,脸上、身上全是血,面目全非。这么多年过去,其实我对我爸妈的长相都已经有些模糊了。可是在那一刻,他们的脸却格外清晰,就好像我昨天刚见过他们。"
脑子像是要炸开了,他全身发抖,倾尽全力才把车开到民政局,可他始终没法打开车门下车。
严琼就在民政局门口等她,她穿着漂亮的红裙子,头戴白纱,镶钻高跟鞋光芒四射,美丽动人,简直就是公主。
他只需轻轻拉开车门,走下车,他就能拥抱他的公主。
可惜他做不到。他也不知道他究竟是怎么了。明明他很想和严琼结婚,很想和她共度余生。然而双腿如灌铅块,重得抬不起来,他迈不开腿下车。
他就坐在车里僵持了一整天,从早到晚,直到民政局下班。无数次尝试,可一次又一次被打回原形,满脑子都是父母鲜血淋漓的样子。
他突然开始害怕,他害怕他和严琼也会走父母的老路,从恩爱的小夫妻变成怨偶,整天吵架,最终婚姻破裂,走向离婚。
他知道一切都只是他的臆想,他和严琼不是父母,他们不会重走父母的老路,他也不允许。可他就是控制不住自己思绪发散,产生这种荒诞无稽的想法。他悲哀的发现,他对自己和严琼的未来没有信心。
一桩陈年旧事揪出了他内心最脆弱的自我。他骨子里就是个胆小怯弱的男人。
他这种状态没法和严琼结婚,这是对她的不负责。他准备和严琼好好说清楚,然后找个心理医生看病。他觉得自己这多半是一种病。等治愈了,他再考虑结婚的事儿。
可惜天不遂人愿,他没有机会了。严琼的爷爷突发脑溢血被送进了医院。她没能见到爷爷最后一面。她才这一切归因于他。事实上,也确实是因为他。
如果他早点和下车和严琼说清楚,他们早点回家,或许老爷子就不会出事了。从那天以后,苏昼再也没见过严琼。他彻底失去了她。两人分手,严琼把公司卖了,和他一刀
两断。而他在国内待不下去,无奈出国。
两人之间就这样隔着生死,蹉跎数年。严琼安静听完,夜似乎变得更静了。
这些年,她一直在反反复复思考为什么苏昼那天没有出现在民政局。她设想过很多理由。却唯独没想到这个。
这个理由在她看来是那么的不切实际,荒诞离谱。这简直比电视剧还狗血。编剧都不见得能写出这种狗血桥段。
可悲吧?一两句就能说清楚的事情,他们拖了整整六年。她抱着对他的恨,煎熬了足足六年。她没法释怀爷爷的死,自己跟自己过不去。她亲手打造了一座牢笼,困住自己。
不过讲清楚了也好,最起码不会像过去那样不明不白钻牛角尖,将一切的过错都揽到自己身上。一个时隔多年的解释,为这段感情真正画上了句号。她终于可以重新开始了。
严琼仰头灌了一口红酒,口腔、咽喉火辣辣的疼。头一次感觉到红酒也能这般辛辣刺激。
她开口说了第一句话: “苏昼,我不后悔爱过你。”这么长时间她一直很沉默,不发一言,安静的像是不存在。
她始终表现得很平静,就好像是在听别人的故事,明明她才是这个故事的女主角。经历过大喜大悲后,她突然释然了。她平静地接受了这一切。苏昼的心狠狠一提,嗓音艰涩,嗫嚅道:"琼琼……"喉咙里堵了一把粗沙,他发不出声来,只能痛苦地望着她。
"情出自愿,事过无悔。我曾用尽全力爱你,在这段感情里我没有任何对不起你的地方。"严琼停顿一瞬,缓缓抬头, "到此为止吧!"六年前不曾好好道别,稀里糊涂就分手了。六年后补上,也不枉自己爱过一场。
★★★
严琼的失眠症被治好了。她再也不会辗转反侧难以入眠,盯着雪白的天花板盯一整夜了。她也不用再依靠安眠药入睡了。那些煎熬痛苦的夜晚真正远离她。
她现在早睡早起,时不时锻炼,主打一个健康生活。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去,她井然有序地生活、工作,每天过得很充实。她的情绪一直很稳定,整个人的精气神肉眼可见变好了。皮肤都变水灵了。
健康的作息胜过一切护肤品。
她和苏昼同在一个公司,工作上免不了要打交道。她一向公事
公办,只把他当成普通同事。
一转眼就到了七月底。
青陵是著名的火炉城市,每年夏天天天都是三十八.九度的高温。
这么热的天,严琼还得兢兢业业为资本家打工。可资本家本人却心安理得休起了年假,天天带着新余妹妹到处浪。
人比人,气死人呐!
周末,严琼难得清闲在家。她决定收拾屋子,把不穿的衣服都清出来。女孩子的衣橱永远缺少一件衣服。即使塞满了,还是觉得没衣服穿。清理完衣橱,她又开始整理鞋架。
门口那只鞋架放的都是她平时常穿的鞋子。除了那双银色镶钻高跟鞋。它被主人遗忘许久,搁在角落里吃了好几年的灰。
A家的限量款,即使在今天依然经典,很多女生在收藏它。要是被黎漾看到这双鞋子这副鬼样子,大概会骂严琼暴殄天物吧!
苏昼送给她的生日礼物,她很喜欢,平时都舍不得穿。只有重要场合才会拿出来穿。这是她的战鞋。
两人分手后,她把对苏昼的恨都发泄在了这双高跟鞋上。一开始她还把它丢进了垃圾桶。后面后悔了,又把它捡回来,塞到了鞋架上。
现在她对苏昼没有恨了,她真正释怀了。
她重新把它拎出来擦洗干净,妥善收进了鞋盒。
忙活了一下午,直到傍晚才收拾好。她清出了一大堆不穿的衣服鞋子,打包好,打算叫张姐给捐出去。
前脚刚忙完,后脚家里就来了客人。靳恩亭带着程新余来蹭饭了。
程新余辞职回老家后,严琼就没见过她了。两个多月没见,新余妹妹剪了短发,清爽了不少。严琼很开心,欢欢喜喜把人迎进屋。然后门铃又响了。
她似有所感,看着靳恩亭, "你是不是叫了苏昼?"靳恩亭盯着自己的鞋尖装傻充愣,"我什么都不知道。"
门一开,苏昼果然立在门外。他黑衣黑裤,眉目深刻,在路灯下气质深沉。看见男人熟悉的面容,严琼的语气沉下去几分, "你来干什么?"
“琼琼,我怕我再不来,咱俩就真的没有以后了。”
即使今晚靳恩亭不通知他,他也是要来的。忍了这么多天,他再也忍不住了。必须要来见她。严琼心尖狠狠一颤
,五味杂陈。复杂情绪在胸腔里堆积,她鼻子酸得厉害。
她喉头哽咽,嘴硬道:“我们不可能会有以后。”
苏昼忽然抽出手,捧住严琼半边脸,不再克制地吻下去。
“我想有以后。”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