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揣恶意的“客人”,我们必定
会给他们血的教训。若是如此仍不能让他们长记性,那就别怪我们————有朋自远方来,虽远必诛!】
「唐公元823年」「杭州」
“有朋自远方来,虽远必诛……”
元稹坐在白居易身边———是的,他们又和好了——面上的表情十分复杂。他既有些生气后世人竟拿孔老夫子的经典调侃,但同时又觉得莫名畅快,恨不得举杯痛饮一番。
“宜悬头槁于蛮夷邸间,以示万里,明犯强汉者,虽远必诛。”
白居易微微须首,目露欣赏:"后世人也挺有趣。若只言 '汉',那朝代未免太过局限,总不能每次改朝换代都对原文进行一番改动。"
“但若言 ’有敌自远方来’,未免也太过杀意凛然。我大唐礼仪之邦、万国来朝……”白居易一笑,不怀好意道:“自然要先礼后兵,表面功夫到位,无可指摘才好。”
“乐天,你很喜欢后世人的集句?”
“如今读多了,倒也品出些趣味。”白居易望着天幕上的【垂死病中惊坐起,一枝红杏出墙来】【垂死病中惊坐起,云中谁寄锦书来】【垂死病中惊坐起,铁马冰河入梦来】……突然莞尔一笑。
“你笑什么?”元稹噙着笑意,问道。
“你又笑什么?”白居易反问。
两人对视一眼,元稹以指沾酒,轻点木桌:“老规矩?”
“行,老规矩。”白居易主动转过身,同样用手指在杯中点了点,以酒为墨,在面前的案几上龙飞凤舞地写了一个字,随即又将手掌盖在了上面。
几秒后,两人重新面对面。
白居易微微颔首,元稹心领神会,两人同时翻开手掌
“来”
“来”
“看来我们又想到一处去了。”白居易哈哈大笑。
两位挚友相视一笑,举杯同饮。
"两位大人,你们在打什么哑谜?"刘采春带着身后的歌伎们走了过来,歌伎们痴痴笑着围坐在两人身侧,而刘采春则面带微笑,一边替二人倒酒,一边打开话题。
白居易没有急着解释,反而兴致勃勃地支起身:"刘大家,你还没说你要唱哪首诗呢?如今仙人把我和微之都调
侃了一番,也算打成平手,现在就看刘大家你更中意我们哪一个了。”
闻言,元稹也不由挺直了腰板。
刘采春不慌不忙,照旧敛着衣袖倒酒。直到将酒杯依次推回两人面前,她这才抬眸一笑,莞尔道:“两位当真要听小女唱诗?”
“自然!”元稹殷勤地把琵琶递给了刘采春,目光充满期待。
"我若是唱了,白大人可得回答小女刚才的问题———姐姐妹妹们都很想知道,两位大人刚才究竟在笑什么,大人们可得与我们分说分说。"
“好说,好说。”白居易连连点头。
见二人答应,刘采春这才接过元稹的琵琶。
众人紧张地看着她,刘采春垂眸试了试音,不慌不忙地拨动四弦,启唇婉转:
"晨起临风一惆怅,通川谧水断相闻。不知忆我因何事,昨夜三更梦见君。山水万重书断绝,念君怜我梦相闻。我今因病魂颠倒,唯梦闲人不梦君。”
伴随着琵琶冷冷的乐声,两人争强好胜的锋芒逐渐被刘采春宛若黄鹏的优美歌声软化。歌声与诗句如同一阵春风,柔和地吹拂两人的发丝衣角,唤醒了相携相伴的回忆;又似化作一池春水,浸润了两人的目光,让人忆起这些年的风雨同行。
白居易和元稹静静听着,直到刘采春以一个琵琶轮指结束了整支乐曲,他们这才如梦初醒。
刘采春的目光在两人面上一掠而过,微微一笑:"如何,两位大人可满意小女此曲?"
两人纷纷点头。
刘士定不恤目刘士
刘大家不愧是刘大家,这一曲实在是高妙,令两人很难不满意。
首先是歌词。
这歌词实乃白元二人的诗句,前一首为白居易的《梦微之(十二年八月二十日夜)》。从诗名就能知道,是白居易思念元稹之作。当时他被贬江州,与元稹一南一北,相隔千里。山高水长,通信不便,白居易思念成疾。日有所思、夜有所梦,白居易情深至此,竟与元稹梦中相会。
而后一首诗则是元稹的《酬乐天频梦微之》。
他收到白居易的《梦微之》后,当即作诗回复。此诗用韵和白诗完全一致,就连内容都彼此呼应,是典型的唱和诗。元稹用“不梦君”三字对应白
居易的“梦见君”——如今我身染疾病,神魂颠倒,我明明如此思念你,可恨你就是不肯入我梦中,令我梦遍闲人,却独独梦不见你,真让人痛不欲生。
两首诗连起来才是整个故事。诗作既有时间先后,刘采春先唱白诗自然无可指摘。况且天幕正在讲"集句诗","集句"乃摘句子并列,而刘采春这一曲乃摘全诗并列,倒与天幕所言有异曲同工之妙。
其次是情感。
众所周知,微之与白乐天最密。世人夸其二人"虽骨肉未至,爱慕之情,可欺金石,干里神交,若合符契,唱和之多,无逾二公者。”
仙人刚刚还在夸赞元白二人友谊深厚,如今选两人的唱和诗,是再合适不过。元稹的诗中是对白居易的思念,而白居易的诗中又有元稹的影子。刘采春以此并列而歌,巧妙地避开了"用诗争高下"的竞争意味,用不显山、不露水的方式,真正做到了一曲赞两人,将元稹和白居易哄得舒舒坦坦,让他们沉浸于追忆友情,而忘却争锋之事。
刘采春靠着自己的聪慧博闻和随机应变折服了两人,三两拔千斤地解决了这个难题。见二人满意,刘采春心底暗松了一口气,将琵琶递给身旁的歌伎,温柔一笑:
“既然如此,白大人……”现在轮到白居易兑现诺言的时候了。
白居易微笑着点头。
他原本和元稹一样,固然喜爱刘采春,但更多只是青睐刘采春的姿色与容貌,如今刘采春一曲歌罢,他顿时对她刮目相看,原本漫不经心的态度也不由端正,开始认真思考要如何给歌伎们解释集句:
"后世人集句,约莫只有两个道理。要么别开生趣,要么音韵相和。"白居易点了点天幕,继续道:“你看微之这一句‘垂死病中惊坐起’,后世对仗的尾字皆取’来’字,便是以平对仄,且音韵和谐。”
“不过真要说,后世人其实只重尾字的平仄音韵。方才那句‘笑问客从何处来’,其实就有三处平仄毛病,倒不如那句'一枝红杏出墙来'对仗工整。"
刘采春听懂了。但她身边的姊妹们大多没懂,她们眨巴着眼,央求白居易和元稹说得再明白些。
元稹叹了口气。
为了刚才的允诺,他也算是豁出去了,决定手把手教导这群歌
伎"糟蹋"自己的诗句:"就如此说罢,依照着后世的规矩,但凡尾字是'来'的诗句,大多可与我句对仗。"
“就拿乐天的诗跟我对仗。”元稹点了点白居易,思索了会,随口吟诵便是一串:
“垂死病中惊坐起,渔阳肇鼓动地来。”
“垂死病中惊坐起,花冠不整下堂来。”
“微之,你为何偏要拿我诗句凑对?”白居易面色讪讪,不由撇嘴。
眼见元稹还要张口,白居易当机立断死道友不死贫道,毫不留情地出卖了他和元稹的另一个好友————刘禹锡:"垂死病中惊坐起,夜深还过女墙来。"
远在重庆奉节的刘禹锡打了个喷嚏。
有两位大诗人“牺牲自我”,歌伎们很快弄明白了后世人的集句规则。她们叽叽喳喳地讨论着,你一句我一句地拼凑着,试图凑出既押韵、又好玩的集句。
她们平日里接触诗书的机会不多,如今白居易和元稹心情大好,她们纷纷集句献诗,抓紧几乎请两位大家指教。元白二人被女子香风围在正中,被耳畔的莺暗燕舞哄得浑身飘飘然,竟也耐心地指点起来。他们清楚歌伎的水平,自然不会强求她们全诗对仗,只是要求上下意境相通,末字音韵和谐。
其中一个扎着双髻的圆脸姑娘冥思苦想了半天,奈何她年纪尚小,尚且还在苦练乐曲,根本没几乎接触诗句。如今也只能从天幕展示的诗句里挑选拼凑,好半天才想出一句,终于挤开姐姐们,兴致勃勃地扑到白居易面前:
“二位大人深情厚谊,小女也集一诗相颂!”
“山水万重书断绝,通川滥水断相闻。夜深忽梦少年事,唯梦闲人不梦君。”
白居易:……
元稹:……
这首诗,首联来自《酬乐天频梦微之》,颔联来自《梦微之》,颈联来自《琵琶行》,尾联又来自《酬乐天频梦微之》。光从诗文上看,全诗平仄和韵、对仗工整,甚至首尾引诗相同,堪称绝妙。只是这三首诗串在一起,使得全诗意境大变,而且新句的意思却怎么品怎么怪。
若说刘采春一语捧两人,赞美了深情厚谊,那圆脸姑娘就是精准地一语踩两人,完美放大了两人互损互嫌的一面:幸好山水迢迢,阻隔通川与溢水,让我们再也不用
相见。我平日做梦回忆青春,什么阿猫阿狗都愿意梦见,却独独不想看到你。
“唉,不对吗?”
见两人不语,圆脸姑娘半是犹豫半是懊丧地垂下了头。
怜花惜玉的元、白对视一眼,狠心咬牙:“这位姑娘,你很有作诗天赋。平仄和谐,堪称上佳!”
圆脸姑娘顿时笑开了花。
众人又是笑闹了一会儿,元稹不经意间抬头,双目陡然一凛。
“乐天,看天幕!”
白居易抬头,只见天幕上慢悠飘过一行弹幕:
【白衣卿相:豪放派出题————"拟把疏狂图一醉",来接下句啊!】
“谁是白衣卿相?!”
白居易豁然起身,两眼放光:"豪放派?这是后世的诗派吗?我也该是豪放中人啊!"
“微之,快快快,我们赶紧对个下句,让这‘白衣卿相’见识见识我们的本事!”
各朝各代的文人墨客纷纷被这“白衣卿相”激起了斗文的兴致。
但真正的“白衣卿相”其实正躺在美人臂弯里吃酒,快活得不知今夕何夕。直到看见天上那句“拟把疏狂图一醉”时,柳永一个鹞子翻身,喷出口中酒液:
“谁在冒充我?!”
作者有话要说:
柳永:我是婉约派啊!啊不对,我明明没发言,是谁在冒充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