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至此,媚娘不由止步。
原来,真的被皇帝猜准了啊。
她真是不想成婚。
那……媚娘看了看姜沃的侧颜,很快决定:得想法子,让皇帝别为了崔朝事真的恼她才是。
媚娘脑海里,已经从‘怎么替姜沃在皇帝跟前描补遮掩’思考到了‘怎么‘请’崔朝认下是他不肯成婚’时,就听姜沃继续道——
“不过,后来我们交换过遗书了。”
媚娘冷静地把脑海里方才的念头暂时存放起来,然后道:“什么?”
姜沃就将崔朝对身后事的担忧说了。
而崔朝之后问过她:那将来,又以什么身份来安排对方的身后事呢。
当时姜沃不假思索答道:“就以现在的身份吧。你都不想被家族安排身后事,肆意涂抹你的生平——我更不想作为什么崔家妇被崔氏族志记下来。”
崔朝很少追问她什么,但那日追问道:“那若是,这世间,你就是你,我就是我。只是单独的两个人,不再管什么宗族,户籍、谱牒……”
“只是,交换一纸婚书,宴请亲友呢?”
“只是……安安再问我,在外面能不能叫我姨父的时候,我想回答一个能。”
想在世人眼前,并不是毫无干系。
或是只在旁人捕风捉影的话语中,才是有过关联的人。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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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宗。
与分家不同。
分家算是将门户和财产分开,但依旧是同族,说的简单粗暴点,就是诛九族,跑不了。
而分宗,则是彻底的姓氏的分离。是直接离开宗族,另以自己的父祖为一脉。从此后宗法再无关联,祭祀丧葬无涉。谱牒除其名。
相当于此后,就算崔朝谋反,崔氏也完全不用慌,不会牵连到他们。
正如《周纪》中曾记载,春秋晋国智宣子想要立子智瑶为后,他弟弟智果劝道,智瑶此人不行,立他为承宗之人,智宗必灭。见他兄长不听,智果就分宗跑路,别族改姓为辅,等到智族灭亡,他这一支就保存了下来。[1]
可见分宗后,崔朝别说跟博陵崔氏没关系,他要是想,都可以改个姓。
同样,分宗后,就会如他所说——
他们身后再无牵绊,都没有家族。只是这世上,你是你我是我的两个人而已。
*
“不过……”
姜沃与媚娘笑道:“起初,他也没打算闹得满城风雨的。”
“分宗这种事,去寻族长开宗祠,再有族中耆老见证,族中办了就成。”
然而……
崔朝在登门拜访崔敦礼这位族长时,还没正式说明来意就被族长‘教训’了。
也巧,教训的正是他的婚事。
且说,崔朝的事,旁人不知,但崔敦礼可是一直很注意这个晚辈,想把他拎回家族效力,如何一点风声不闻?
甚至不只风声,在皇帝让崔朝陪同姜沃往蜀地拜祭袁仙师后,崔敦礼九成九确定,这两人关系匪浅。
只是之前出于‘皇帝显然知晓并且默认二人关系匪浅’之事的考量,崔敦礼憋着一直默不作声。
但今年不能不做声了——
朝上耳聪目明的朝臣都看得出:皇帝裁入流官,以及吏部‘资考授官’两件大事明显跟姜侍郎脱不了干系!
崔敦礼作为族长,警告崔朝道:“她是身无家族,无所顾忌不怕得罪人。但你不是,咱们崔氏更不是。”
“今日我便与你透底:你哪怕这一世不娶,不愿为家族出力都罢了。你私下做甚,我也可以睁一只眼闭一眼。”
“但要记得!士庶不婚!”
“姻不失亲,古人所重,岂得苟安富贵权势,辄婚非类?”[2]
“非世家女,再不可能入崔氏谱牒!”
崔敦礼还未说完最后一个字,就见面前坐着的晚辈,直接起身拂袖而去。
那就,朝堂见吧。
**
显庆三年二月。
国子监司业崔朝,连上五封奏疏,请旨分宗。
帝以其‘幼年失怙,曾屡次为崔氏族亲所害’为由,准其分宗。
而分宗事,遵《周纪》智宣子之旧礼,别族需禀明‘太史’。
皇帝便命太史局测算吉日,督其分宗事。
作为前太史令,姜沃愉快地重操旧业。
*
显庆三年。
三月初五。
崔氏分宗一事,彻底料理清楚。
夜色如水。
灯耀海棠。
两人在海棠树下并肩而坐,花落满身。
姜沃之前从未在崔朝面容上见过这样的笑意——以至于她见多了崔朝的容貌,也有些看怔住了。
从前他的笑意,总像是溶溶月色,是静的,是沉和的。
这是第一回,他笑意如风,让人想起无拘无束的风。
崔朝语气中有许多如释重负:“从今后,我再不是世家崔氏子,就只是一个姓崔,但寻寻常常自在的人了。”
姜沃含笑摇头:“不,你是一个姓崔,但绝不寻常的美人。”
崔朝双眸愈见光彩,濯濯如春泉,容色又轩然若朝霞,望着她道:“如此赞誉……无以为报,只好今宵以身相许。”
闻此言,姜沃一如多年前,心生感慨:唉,你们就拿这个考验干部?
不过,比多年前强的是,她已经是个成熟的,能够逻辑自洽的干部了——
她兢兢业业为大唐这么多年,劳逸结合一下,简直是天公地道,无可指摘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