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是出于某种刻骨铭心的恨意, 被酷吏纠缠许久的宰相们特意挑了个好日子来揭示周、来二人的结局——九月十五日,五品以上的京官照例在上阳宫正殿朝见天子,依规制扬尘舞蹈山呼万岁之后, 皇帝刚刚温言问候两句,首相岑长倩立刻出班行礼, 而后自袖中取出白麻纸,开始宣读相公一致通过的旨意。
相较于皇帝匆匆写就的那封中旨,这封敕旨曾经诸学士精心润色, 词藻华美用典精深,是一篇极为高明的四六骈文。然而书生杀人以笔, 知制诰的学士对酷吏怨恨已久, 因此笔端巧为阴阳, 虽然舌绽莲花不吐一个脏字,却实打实将涉案的酷吏全都敲入十八层地狱,再不得翻身。
可怜两位酷吏尚且被蒙在鼓里, 今日上朝时犹自矜矜得意四处窥伺,在笏板后记下了不少“无礼”、“失敬”的官员, 预备日后弹劾所用;而今骤然听到上谕这凶狠凌厉不留余地的攻击, 登时便是头晕目眩神思错乱,仿佛被哐哐几耳光往脸上猛扇, 扇得两眼金星乱冒——以国朝的制度, 被敕旨申斥的官员应即刻脱冠而谢罪, 力陈犬马怖惧之情。然而两人都是流氓出身, 平日整人的胆量固然不少, 今日突然被整,居然惊骇到张皇失措,抬腿刚想走出班列, 便一脚踩中官袍下摆,葫芦一样滚到了大殿正中。
不过没有关系,酷吏们不体面自然有人帮他体面。而今破鼓万人捶,监察纲纪的御史立刻出声,喝令侍卫上前拖走了周兴——不,周灭、来丑贼这两个罪恶滔天的逆臣,当众剥下官服、摘去鱼袋,押赴大理寺看管;殿外的侍卫则赶紧呼唤马匹,要驰出宫外传旨:以皇帝办事的惯例,敕旨中其他的罪名或许还需大理寺鞠审,但改名一事却决计不能耽搁,必须要立刻通传京中,让周灭来丑贼全家都好好享受这御赐的社死时刻。
眼见周来二人挣扎而去,大殿内一片死寂。大臣们垂首肃立,默不作声,除惊吓后怕之外,都在思索这惊天动地的变故。此事诡异玄妙之处,不仅仅周来二人这快得超乎寻常的倒台速度,更在于上谕中含糊其辞,点出的太平公主揭发酷吏的“贡献”!
——太平公主!莫非皇帝的亲女儿也要涉足朝政了?
剿灭酷吏当然是好事,但自太宗朝以来朝臣们委实是被李家那前赴后继孜孜不倦的精力给搞得后怕不已。设若李武两家的女儿进入朝堂,那他们用脚后跟都能想出未来会是怎样一副勃勃生机万物竞发的境地。
还叫不叫人过日子了?
可惜皇帝的意愿从不以大臣为转移。诵读完问罪酷吏的诏书之后,宰相立刻又从袖口中摸出一卷绢帛,向朝中重臣宣示了另一则重大的消息:周灭、来丑贼荼毒京中数年,无辜被害的官吏百姓不计其数,多有家眷流落无依;公主垂念至深,因此发愿捐出手中的资产,于京中购地建宅,供这些无家可归的可怜人暂且容身,以图将来。
说实话,自太宗开国以来,王公宗室们为博善名搞的捐赠委实不胜其数,可尽管不胜其数,听到宰相诵读的内容,诸位大臣仍旧是惊骇莫名——绢帛上条分缕析无所不包,竟尔将具体捐出的土地、粮米、布帛菽粟等都一一造册列了出来。大家都是娴熟政事的高官,自然立刻明白了这详细周密后的言外之意:
——不是吧公主殿下,您居然玩真的?
眼见着王公贵戚居然真从身上割肉赈济百姓,那震撼简直比看周灭来丑贼打滚更为惊悚。朝中一众的朱紫高官瞠目结色反应不能,以至于大殿之中诡异莫名,只有宰相朗朗诵读的声音在栋梁之间回响。待到这响声徐徐止息,高居御座之上的皇帝才稍稍坐正了身子。
“朕是昨日收到的公主的陈奏。”她淡淡道:“虽然思虑不周,但着实也是一片诚心——也罢,狄卿,你就帮着公主料理料理这收容家眷的事吧。”
站在宰相列中的狄仁杰微微一愣,立刻察觉到背后
多了几束怪异的目光。
他无声叹一口气,还是只有执着笏板出列行礼,遮挡住抽搐的面容:
“是。”
·
上官婉儿快步趋入仙居殿中,向倚栏眺望禁苑池水的皇帝深深行礼:
“陛下。”
皇帝唔了一声,并未回头,只是淡淡开口:
“狄仁杰见过公主了么?”
“见过了。”上官婉儿垂手道:“公主向狄公展示了捐赠家产的清单,狄公看了,似乎颇为……惊讶。”
“惊讶?”皇帝的语气有了微妙的起伏:“看来太平捐的还不少?”
“是。”上官才人道:“以婢子看来,已经近乎于倾尽一切了……”
说到此处,上官婉儿也不由微微生出了诧异。她奉命带着狄相公拜见公主,亲眼见到了公主出示的那份惊心动魄的清单;狄公不过外臣,只是惊异于太平公主出手之豪奢阔绰;上官才人却是久居宫中,颇知宗室底细,而今稍稍过目这份清单,立时便觉震撼莫名——以她的估算来看,公主恐怕是将自己的嫁妆单子都尽数给折进去了!
这份慷慨委实是匪夷所思,以至于狄相公矫舌难下,旁敲侧击的向上官才人打听公主的心意:昔日沛公入咸阳,财物无所取而妇女无所幸,故范增知其志不在小;而今太平公主施展这样骇人听闻的手笔,莫不成也有什么“大志”不成?
这委实是敏感到碰也不能碰的话题,无论狄仁杰如何试探,上官才人都只能保持沉默。但沉默不能阻遏疑惑,才人愈为细想,愈觉不可理喻:且不说公主绝无这个成“大志”的才华;就是皇帝高居九宸,又怎么会允许旁人有此觊觎?
但出乎意料,当上官才人半吞半吐的交代出公主那财物无所取面首无所幸的异状,皇帝却并无被触及逆鳞动怒的神色,她只是意味不明的微微一笑:
“不错,虽然朕的女儿本事不大,但好歹还没有蠢到不可救药的地步……”
上官才人以眼观鼻以鼻观心,丝毫不敢掺和进这要命的议论之中。所幸皇帝远望片刻,悠悠然的转移了话题:
“朕从上苍处又换来了一件新东西。”
当皇帝决然放弃了她的工具人酷吏之后,天幕立时投桃报李,送来了一笔颇为丰厚的偏差值。而以皇帝作风,似乎也不是那种勤俭持家善于储蓄的类型,到手后即刻挥霍一空,相当之正常。
上官才人立刻下拜,恭敬接过了侍女捧来的锦盒——自数十日前天现异象以后,被迫围观皇权底裤朝廷黑历史的诸位女官多遭软禁,唯有上官婉儿应对称旨,被留在皇帝身边料理与天幕有关的机要事务,算是专职的秘书。天幕所泄漏的消息往往匪夷所思,迥然超乎意料之外,也唯有上官才人这样的心性,才能沉稳应对,滴水不漏。
可纵然心性沉稳,上官才人在打开锦盒之后,双手仍不由微微一颤。
盒中只有一本崭新的暗红色薄书,封面光亮而又平整,一行横平竖直的大字闪闪发光:
《普通中学教科书·中国历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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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见此物在前,上官才人的呼吸都不由微微一滞。
她侍奉皇帝料理机务,曾经有幸见识过天幕为诸多“奇珍”开列的价格,样样都是把人当肥羊在宰;而诸多贵到骇人听闻的书籍图纸之中,那几本“历史教科书”的开价更是屹立山巅傲视群雄,俨然绝非常人可以触及,真正是看了都叫人头晕目眩。
——所以陛下到底是怎么换到这样奇珍的?
莫说皇帝而今的储蓄远远不够,即使用上上苍所谓的“子孙贷”,也不过杯水车薪而已。天幕曾展示过皇帝诸位子孙的光辉成就,当场便将女皇噎得险些破防,只能闭嘴言语不得;回首看看人家老刘家那高到出奇的皇帝水平,只能翻白眼而已。
换言之,唐代皇帝的子孙贷业务,在天幕这里只能被评为质量低下的次级
贷款,压根是借不出来什么东西的……
上官婉儿诧异莫名,竟尔冒险翻开了那光滑鲜亮得出奇的封面。而仅仅是抬眼一扫目录,她便恍然领悟:原来这上苍所赐的“教科书”也划分为不同的阶段,这一本薄薄的册子,不过从秦朝笼统讲到唐初而已,往后则只字不提。
果然,皇帝悠悠开了口:“朕算了算手上的那点偏差值,除了应付急事必不可少的储蓄之外,也只够兑换这本小书……不过,朕索取这本小书的时候,上苍的态度却颇为暧昧,似乎以为这本书已经没有什么价值,所以开价相当低廉。”
上官婉儿:……
——陛下,有没有那么一种可能,就是天幕的态度……其实是对的?
纵然是“天书”,但一本不过笼统叙述前朝历史的天书,而今还能有什么用处?即使反复钻研寻根究底,也不过只能追觅一点蛛丝马迹,与消耗的偏差值相比,未免……不太上算。
当然,上官婉儿决计不敢在皇帝面前腹诽。她恭恭敬敬翻开书页,扫过天书上平直板正得近乎诡异的字体,却见边角处墨迹淋漓,竟然是皇帝亲笔所写的批注。上官才人心下一凛,赶紧注目细读,但仔细一一浏览,越读却越觉迷惑:原来皇帝一页一页反复注释,却并非品味书中微言大义精深妙论(虽然这天书文字朴素,委实看不出什么“大义”),而是——而是在数字数!
【汉高祖至文帝、景帝:共六百二十一字;
汉武帝:三千八百三十二字;一千余字叙述推恩令及对匈之战、一千余字叙述丝绸之路,一千余字叙述盐铁专卖及冶铁的进步
汉武帝以后西汉诸帝:一百零五字】
对比惨烈鲜明到这个地步,哪怕傻子也能看出其中的巨大差异。上官婉儿当然不是傻子,她心中咯噔一声隐约有所悟,赶紧翻开了之后的书页——果不其然,东汉煌煌两百年国祚之中,被提到的不过光武、明、章三位皇帝,而三位皇帝的字数加在一起,竟然还不到蔡伦造纸术的三分之二!而能——能与蔡伦篇幅媲美的,也唯有班定远弃笔从戎征西域、窦固勒石燕然而已!
一个太监,一个外戚,一个边将,三人居然能占到东汉一班以上的篇幅,这用意简直令人心惊胆寒,不可细想——所谓读史以明志,这本天书所要宣明的,又是何等的志向?
这种倾向比之皇帝的黑历史更可怕一千倍一万倍,是实实在在不能为传统史观所容忍的可怕议论。上官婉儿毕竟是宰相根苗见识深远,仅仅稍微想了想字里行间那隐约暗示,两条腿已经要忍不住左右打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