征和二年的皇帝或许是年迈重病,难以把控局势的皇帝;但元朔元年的皇帝却春秋正盛,刚硬之气犹自横亘胸中。他固然在连番的重击中勉强保持了理智,但所谓龙有逆鳞而不可撄,哪怕出乎本能,也决计不会容忍这样挑衅尊严的贼臣。
但李广利、刘屈氂又到底是何等人物?
李广利实在无可考证,但刘屈氂……刘屈氂,姓刘而能担当丞相,乃至于觊觎储位的人物,多半是个不出名的宗室。以这取名的风格看,倒似乎像是中山王刘胜的子嗣——
行吧,想到他宝贝哥哥刘胜那三位数的子嗣,皇帝立刻截断了思绪。
……这已经不是常人所能记忆的了,还是让宗正查典籍吧
。
【
只是很可惜啊,李广利与刘屈氂遇见的是武皇帝。
从各种意义上说,武皇帝的煌煌功业固然成就于他的前半生,但他无与伦比的政治才华与天赋,却恰恰是在巫蛊之乱后的数年淋漓尽致的彰显出来,由此而彻底奠定刘彻的历史地位——仅仅看他前数十年平匈奴、开西域、变法制的种种举止,后世或者还可以归因为文景的积蓄,归因为卫霍,归因为皇帝那无可言喻的天运;唯有巫蛊之乱、太子崩盘后的种种操作,才真正是令人心服口服,不得不俯首送上一句“雄才大略”,或曰“千古一帝”!
历代皇帝成就功业,固然与自身的才华息息相关,但却也要仰赖于历史的进程、前人的积累。正所谓风口上猪都能飞,抛开玄宗皇帝这位著名案例不谈,纵使历史耻辱柱上的常客,如徽宗、堡宗等,前期都是可圈可点的——徽宗号称“善纳谏”、“勤政不怠”、“颇重军务”,堡宗更在亲政后迅速平定麓川之乱,是明朝西南赫赫有名的军功。这种种的表现,看得出一点昏庸的影子么?
以历史而论,当顶尖的明君固然很难,但当前人已经为你预备下了制度与人才时,做个普通的皇帝其实不算为难。毕竟我与三钱的智慧加起来能撼动物理学界,阿斗有赵云武侯辅佐,那也是长坂坡嘎嘎乱杀、北伐中原震慑曹魏的猛人嘛。
但这仰赖前人的幸运毕竟不可以长久,而潮水终究有退下去的那一天。当注定的变故骤然发生时,才是最考验皇帝心性与品格的时候。
不错,心性。
中原王朝总是强大而稳固的,狂风巨浪也未必能动摇根基。但对顺风顺水,养尊处优的皇帝而言,巨大的、耻辱性的挫折,却往往会摧毁他们长久的世界观,击穿他们的心防,以至于神智被现实崩毁,因而在癫狂中彻底突破底线,做出种种匪夷所思的举止。
这种巨大落差所导致的崩溃摆烂史不绝书。唐玄宗开元年间堪称明君,但安史之乱后大失常态,强硬逼迫哥舒翰出潼关决战,终究葬送朝廷的所有精兵,致使祸乱波及蔓延,再也不可收拾;堡宗在亲征瓦剌之前还颇有些正常人的模样,但留学过来后就一路堕落,最终竟尔超越徽钦高赵氏三父子,抵达了历朝昏君仰之弥高的无上境界;纵使英锐如宋神宗,在倾尽心血的五路伐夏惨败之后,也当廷痛哭,重病不起,致使新法一败涂地。
有这种种的案例,你就该知道巫蛊之后,武皇帝的选择有多么艰难了。】
皇帝深深呼吸,又再次深深吐出。
这是太子太傅教授他平息心绪的法门。太傅卫绾曾经谆谆教诲,说皇帝贵为至尊,纵使天崩地裂,都要有不动心不乱心的气度。皇帝将此忠言牢记于心,纵使登基至今凡十三年,风霜雪雨备经磨砺,亦从未有过失措昏乱的时候。
但现在……现在,纵使反复吐纳,竭力镇静,亦难以平复起伏躁动的心绪。
这心绪并非来自听闻巫蛊后的愤怒,而来自于某种难以自觉的惶恐……皇帝同样是养尊处优二十九年的天子,再如何猜测揣摩,也难以想象巫蛊后那混乱得近乎天崩地裂的局面;但正因为难以想象,才在不知不觉中生出了惶恐:
自己……数十年后的自己,又会怎么应付这样的局面?
【至征和三年,太子诛灭,卫氏外戚一扫无余之后,刘彻面对了真正的绝境——他的生命已是风烛残年,他规划的政治路线摇摇欲坠,他拟定的权力秩序也早已覆灭;而满朝蝇营狗苟,都是居心叵测的酷吏乱臣,谋夺储位的阴险小人。稍有不慎,就是当年始皇帝崩逝时的局面。
在面对这样崩塌溃烂的境地时,其实皇帝所能做的事已经很少了。以历史而论,如果排除堡宗玄宗等的摆烂躺平流,皇帝所能做的,无非是镇之以静,徐徐图之。下策者不管不顾,遗患于后人,中策者尝试布局,牵制奸佞,纵然是思虑周详、十全十
美的上策,也只不过是捡拔可用的人才,为子孙留下回环的空间而已。
至于生前再做些什么……想来已经没有那个心力了吧。
但武皇帝呢?武皇帝不同,刘彻在征和三年所做的,等同于是将历史的考核试卷撕了个稀烂,自己给自己打了满分。
自征和三年起,皇帝平反巫蛊之祸,再次掀起大狱,诛杀一切牵涉在巫蛊案中的大臣宦官及宫人,夷灭刘屈氂、李广利的宗族;征和四年,皇帝拔擢赵过等擅长农作的大臣,复归“息民重农”的路线;三月,颁布《轮台诏》,直言“当今务,在禁苛暴,止擅赋,力本农”而已。
换言之,在寄予厚望的爱子暴卒后仅仅一年,皇帝就迅速恢复了理智,以强而有力的动作给出了回复——不存在什么敷衍苟且的“镇之以静”,也绝不存在半途而废的变革;如果太子已然无法完成改易路线的使命,那么就由年迈的皇帝,垂死的皇帝,痛失爱子的皇帝,亲自来完成。
这是毫无疑义的、生冷而强硬的宣告,意味着变法绝不可中止,而改革必将持续。皇帝已经为变革付出了长子的鲜血,但他仍然要在披荆斩棘中继续前进,直至生命的终点——即使为此牺牲政治的稳定,即使为此牺牲身后的令名,亦在所不惜。
什么叫一往无前?这就叫一往无前。
巫蛊之乱是摧毁了皇帝数十年布置的奇祸,足以动摇朝野的绝境;但正因为这政治上绝无出路之绝对的绝境,反而凸显出了皇帝绝不妥协之绝对决心——所谓叶公好龙,在没有触及个人利益的时候,每个变法者都可以是坚决而激进的;唯有这山河板荡,荆棘虎狼遍于左右的境遇中,才能试探出这场变法的真正底色,或者说,变法者的真正底色。
从某种意义上说,巫蛊之后才是武皇帝一生最闪耀动人,光华灿烂的顶峰。正是在临终这几年的艰难、困苦、挣扎之中,刘彻才完整展现出了一个顶级政治家远迈超伦,无可比拟的素质——所谓超乎于情绪之外,近乎于冷酷的冷静;所谓精钢不可夺其志的雄心;所谓一往无前,所向披靡,虽千万人而吾往矣的决绝。
在最要紧、最关键的抉择档口,这种斩钉截铁、死不旋踵的心志,才是区隔庸俗所谓之“明君”与真正千古一帝的差异——只有持握着这近乎于偏执的心气,那寥寥可数的几个人方能越过凡俗与庸昧的界限,仰首承接历史的天命。
但凡在此时泄了那么半口气,他们的历史评价都至少会下滑一个档次。
但所幸的是,皇帝经受住了这个考验。
汉征和四年,顺风顺水的天子终于失去了父辈的荫蔽,失去了数十年来精心培育的爱子,也失去了他用不尽杀不完数之不清的人才。风烛残年的老皇帝茕茕一身,孤独的站在整个大汉紧要的关口上,以他最后的心志与决意,回答历史最后的疑问。
变法无不以流血始,那么,高高在上的变法者,你愿意为变革付出多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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