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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较于欣喜的父亲李渊,执掌政务的李世民却要忙碌得多。八月十六日,李靖已经将作战的经过整理完毕,报入朝廷。在奏表之中,他极力称叹尉迟敬德送来的诸多情报,称其精准细密、切中要害,用处极大;因而请求太子重赏查探消息的谍人,以此激励有功之臣。
读完奏表后,奉命议论军务的长孙无忌向太子下拜称贺:“天音所言,果然是字字珠玑,绝无虚假;所谓微言大义,精妙渊深,殿下,这上天所赐下的这万字天书,正需钻研再三,体会深义……“
李世民欣然点头,却瞥见烛光下大舅哥眼眸灼灼发亮,俨然激动难耐。他心中微微一动,出声发问:
“无忌,你有什么心得么?”
长孙无忌当即拱手行礼:“臣这几日反复思索天幕玄音,的确有一点粗浅的见解。”
他探手自袖中取出一卷白麻纸,在几案上小心铺开。白麻纸上笔墨纵横,勾勒的俨然是一副详密细致的舆图。而且线条精细转折如意,竟与天幕上曾经展现的地图相差无几。
李世民上下打量一回,心下不由暗暗惊异。当日他曾令长孙无忌与张公谨摹写舆图,但两人的画工聊胜于无,涂抹出的图像只能算初具形状。现在怎么会有这样精密的手笔?
“这是……”
“这是天策府库直阎立本临摹的舆图。”长孙无忌叉手禀告:“臣与张公谨、阎立本等揣摩许久,以管窥天,渐有一孔之见。”
他侧身跪坐,揽袖指点舆图:“殿下请看。”
李世民凝神细观,眼见长孙无忌手指移动,正勾勒出了舆图中黄河的形状。而蜿蜒曲折的黄河河道之下,却标注着隶书的小字:
三五四,溢;
五九八,大水;
六零二,大水;
…………
李世民微微蹙眉。在仰观天幕时他也曾留意这些小字,但思索之后也不得其解:
“这又是?”
“殿下。”长孙无忌俯身道:“这十几日来,臣与张公谨等一起查阅了府中诸多典章,自《水经注疏》、历代地理志中寻出了一些似乎有关的记载。”
他指向第一条“三五四,溢”,背诵前秦苻健传的记载:“东晋永和十年,前秦皇始四年,大雨霖,河、渭溢,岁有凶饥。”
——这条小小的隶书,正是书写于舆图黄河、渭水之间。
长孙无忌手指下移,点出河南、河北两侧的“五九八,大水”几个小字:“隋开皇十八年,河南八州大水,漂没数郡。”
不必再说下去了。李世民常与文学馆学士议论典籍经纶,对历史掌故极为熟稔,仅仅一愣之间,已经意识到了关窍:
“莫非这年份——“
“是的。”长孙无忌道:“臣已经仔细核对过。前秦皇始四年与隋开皇十八年间相差二百四十四年,正合这‘三五四’与‘五九八’间的差额。正因如此,臣等才大胆揣测,猜想这舆图上标记的数字,恐怕正对应的是历年的年份。”
他停了一停,又低声说出自己的发现:
“臣等猜出这数字的用意后,随即便按对应的年份,一一查检史籍所载的灾异,想不到记录竟与这舆图彼此吻合,毫无差错……不仅如此,臣还依照这数字的规律逐次推算,算出今年对照的正该是‘六二六’。”
长孙无忌移动手指,指向了河北界内,那里同样有一行小字:
“六二七,旱。”
太子李世民霍然起身,在殿中来回踱步。
“说下去!”他断然道。
“是。”长孙无忌俯首奉命,继续解释:“若臣等愚见不差,则依天幕所示的舆图,明年春、夏时分,河北、山东将各有一场旱灾;至秋季,关中当有一场涝灾;至后年春夏,关内又当有旱灾,乃至波及关东等地……“
说到此处,长孙无忌也不觉有些紧张。这灾异
祸乱来得太多太频繁,即使以他的定力,一时都颇为心惊。他稳一稳心神,再度开口:
“此外,天幕舆图上标记的文字都以不同的颜色点燃,似乎也别有深意。以臣等的愚见,这些靛蓝的文字当是水灾、涝灾,玄黑的文字当是山崩、地动;朱红则多半是旱灾、火害。整整有法,各分门类……”
长孙无忌讲述完自己这十数日来所有的发现,随后正襟危坐,俯首不语,默默等待主上的决断。
而李世民依旧大殿中来回行走,心胸激荡不平——毫无疑问,这是一份珍贵到无可言喻的消息!一旦把握住了天灾祸殃的规律,那么施政时便是事半功倍,占尽先机,必能开凿盛世的发端!
——李世民蓦地停下了脚步,负手伫立于几案之前。他的衣衫巾带被夜风吹得飘舞鼓动,面容却在烛光起伏下晦暗不明,似乎正在长久思索。
如此沉吟片刻之后,太子轻声感叹:
“天灾无常,民生多艰。”
——如果长孙无忌所言无误,那么自此往后整整四年,水旱蝗涝此起彼伏,大唐竟无一日安宁。如此灾异频生祸乱纷起,民穷国乱天下板荡,朝廷要面对的压力更将无可预料,不能不令人心生惧意。
长孙无忌立刻下拜,语气沉着:“多难兴邦,殷忧启圣,此天之所以命殿下也。人强可胜天,神明赐下舆图,用意正在于此!”
上苍为什么要降下这份标记灾异的舆图?不就是想让殿下您承担起这份抚民安邦、以人力胜天的责任么?
——既然如此,又何惧艰难呢?
太子稍稍点头,随后露出了微笑:
“是啊,我们君臣该欢喜才是。”
上天毕竟还是待他们不薄,赐予下无限珍贵的情报,为他们预备出了足够充裕的时间。天意这样的眷顾爱怜,当然值得大唐的君臣们欢喜。
“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李世民长声吟咏,终于下了决断:“无论天意如何,我们都要尽人力所能为。无忌,你传令给虞世南、孔颖达等,命他们查阅典籍,抄录历朝历代救灾备荒的方略谋划,整理后送一份上来。
长孙无忌俯首遵命,起身之时却稍有迟疑:
“殿下,这图……”
“你再找几个人去一一详查,不可疏漏。”李世民眸光闪亮,容色焕发,已经从一张舆图中联想到了天音的无限玄秘、百般妙用:“等得空了,孤也要来看一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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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二十八日,皇帝第一次颁下禅位诏,表示自己“英华已竭,耄期倦勤”,要传位于“天纵神武,智韫机深”的皇太子李世民。李世民自然是诚惶诚恐,坚决上表推辞。而李渊再次下诏禅位,要李世民“毋庸过谦”,应以宗社为重,尽早登基。如此一来一往,反复推让,走起了禅让的常规流程。
大概是被天音中说的什么“一日速通三辞三让”给破了防,李世民这次扎扎实实做好了准备,将三辞三让的流程拖了足足三个月有余,才终于在武德九年除夕登基称帝,以明年为贞观元年,大赦天下,咸与更新。
新皇登基,该有的加恩赐爵自然一样不少,秦王府旧臣也一并鸡犬升天。但在常规的恩赏之外,新皇帝却额外颁出了两道极为奇特的敕旨。
其一,是令宰相们公推清正廉明的官吏为巡查使者,奉命巡省天下,检视诸州郡河堤沟渠,及一切官仓义仓的储备。其二则是选调秦王府旧人,命房玄龄、杜如晦及诸文学馆学士轮值入宫,在新设的“研究室”中为皇帝讲学。为表重才养贤之至意,又赏赐入值的学士绢千匹,金百斤,许入宫乘马,宠幸莫可比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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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下诏组建的所谓“研究室”,本意取自于天音口中的“研究讨论”,讲学论政只是幌子,真正的目的是要召集心腹议论这至珍至贵的“天书”,试图窥探上苍赐下的玄妙。
自长孙无忌揣摩出了舆图中数
字的规律之后,房、杜等人依样画虎,逐一分析,渐渐品出了更多的机密——舆图中各州界有实线、虚线,应当预示着历年疆域的变更增损;疆域内附注的数字有增有减,正与人口的变化相符;而中原、江南、山东等地颜色与标记各有不同,则似乎总结了多年来各地粮食的亩产丰歉、适宜作物……甚至大唐疆域外注释的怪异小字、符号、图像,仿佛也与征伐、盟誓、朝贡等内外大政遥相呼应,隐隐相关。
诸位重臣越整理越是心惊,既感叹这舆图包罗万象、精微渊深,又感叹“天音”那广博到近乎不可思议的知识量——隋亡以来政事多废,即使朝廷也未必能尽数掌握地方上的人口增减、收成丰歉,而天幕舆图却能一览无余,毫无错漏;至于历年降雨、人口迁徙、地势变化等等数字,更是闻所未闻,连做梦也幻想不出。
究竟要对大唐的了解有多么精微、细密,才能对细节这般了如指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