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上车之前,阿坤回头朝家门望了一眼,继而被按着头推进了车里。
余鹤顺着阿坤的视线看过去,在门后的阴影中看到了一个藏着的小孩。
是阿坤的弟弟。
他像一只警惕的幼兽,只露出小半张脸,黑白分明的眼睛瞪得很大,里面充满着惊慌与害怕,亲眼看着自己的哥哥被警察带走了。
载着阿坤的警车驶离小巷,武警的防暴车紧随其后。
当现场军警撤离大半后,附近的居民才从各个角落里重新出现,指指点点地说些什么。
负责扫尾的警察走进阿坤家里搜查,藏在门后的小男孩就像遭到清扫的老鼠,暂时被赶出了家门,愣愣地站在阳光下。
那一刻,余鹤说不上心里是什么滋味。
余鹤没有理会叫他离开的署长,他绕过挡在他身前的警察,朝那个小孩走过去。
眼前的男孩看起来只有八岁左右,很瘦,也很苍白,手中抱着一个破旧的木盒。
男孩黑黝黝的眸子落在余鹤身上。
和男孩对视的瞬间,余鹤心里很不好受,他摸了摸口袋,却没有什么
可以给那个男孩。
他兜里连一块糖也没有,只能空着手蹲在男孩面前。
男孩没有动,看着余鹤说了句缅语。
余鹤没明白是什么意思,下意识打开耳朵上的同声翻译器。
不远处的警察快步走来,从后面托着那男孩的肩膀把他带离余鹤面前。
那个警察用英语向余鹤解释:“小心点兄弟,他说他见过你。”
男孩意识到余鹤听不懂缅语,就用不太流畅的英文一个单词一个单词说:“昨天,我在,箱子后面。你很,漂亮。”
余鹤示意警察放开那个男孩,他走过去,半蹲在男孩身前,将另一只翻译耳机挂在男孩耳朵上,说:“你哥哥很快就会回来。”
男孩低头看着手中的木盒:“爸爸被带走时,哥哥也是这么说的,但爸爸没有回来。”
余鹤呼吸一顿,不知道自己还能说些什么。
男孩应该是害怕的,他的眼神让余鹤想起了麻袋中的穿山甲。
余鹤伸出手擦掉男孩脸上的泥点:“对不起。”
男孩的语气很平静,就像是在陈述一件他早已确定的事实,他说:“都怪我,如果我不生病,爸爸和哥哥就不会这样。我要是早点病死就好了。”
余鹤鼻尖猛然一酸,喉结微动,勉强压抑住喉间的哽咽。
余鹤不觉得自己做错了,无论出于什么原因,阿坤为财害命的事实无法抹除,被警署带走调查理所应当,可看着眼前瑟瑟发抖又强作镇定的小男孩,余鹤根本没办法克制心中不断升起的愧疚。
这不是他想要的结果。
可人在一往无前时,从不会看顾左右。
早上在警车里,余鹤分明清楚地听见警署署长提起过阿坤有个得白血病的弟弟,可那时的他过于执着于结果,只想知道缅北黑市流通的穿山甲制品来自何处——
当人的关注点过于聚焦于某一件事,则会不自觉地将‘无效信息’过滤掉。
于是在追寻真相的路上,余鹤随波逐流,冷眼旁观整个事件的进展,却将这个得了绝症的男孩落在了原地。
余鹤将呼吸放的很轻,他握住男孩冰凉的手,说:“你不会病死的,我是医生,我可以帮你看病。”
男孩摇了摇头,他蹲在地上把手中抱着的破木盒打开,里面玻璃弹珠、玩具卡片、木雕的小马,还有几张在阳光下泛出漂亮光泽的褶皱糖纸。
男孩警惕地看了看周围的警察,小心翼翼地翻开卡片,露出下面的两张美元。
两张崭新的绿色美元和木盒里杂乱的小玩意格格不入。
男孩将木盒整个推到余鹤面前:“定金还给你,你能让他们把我哥哥放了吗?”
余鹤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他垂下视线,看着眼前的木盒,盖在卡片下的美元像个巴掌一样狠狠抽在余鹤脸上。
余鹤耳边响起阵阵嗡鸣。
见余鹤没有回答,男孩摘下耳机,轻轻放在木盒上,把木盒朝余鹤的方向推了又推,之后很慢很慢地退回檐下阴影里。
他就站在离余鹤两米开外的地方,背靠着墙,可余鹤失去了再次和男孩说话的全部勇气。
余鹤分明游离于整个事件之外,又是整个事件发生的始作俑者。
我做错了吗?
余鹤感到前所未有的茫然,他飞快地用拇指抹了下眼角,转过身背对男孩,独自站在空空荡荡的天地间。
在今天之前,余鹤一生问心无愧,可今天之后,他再也不能这样说了。
这就是天地众生。
对错二字实在太过单薄,世上的因果环环相扣,无数个看似‘正确’的选择撞在一起,缠绕成一股汹涌的洪流,裹挟着所有人向前走。
你以为那是你的选择,其实命运的必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