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山道里捡来的小姑娘,高烧三日后终于清醒了过来,万幸的是她没有烧傻,而不幸的是她失去了自己的记忆,她忘记了自己的名字,忘记了自己的爹娘是谁,忘记了自己的故乡在哪里……
她再也没有办法找到回家的路了,或许爷娘站在她眼前,她恐怕都会认不出来。
如果就这样离开了老郎中的医馆,那这样的世道里,她定然是会活不下去的。老郎中算不得什么悬壶救世之人,但到底是动了恻隐之心才将她救了回来,情况既已经如此,他家境尚且不错,多养活一张口也不至于倾家荡产,终究是好心地将这姑娘留了下来。
因着这姑娘没名没姓,老郎中的妻子最后便给她取了个名,叫仙芝。“仙芝”就是灵芝,本草经里头说它有起死回生之效,起死回生啊……与这孩子的遭遇何等相似!
她跟着老郎中姓金,自打那以后,她的名字就叫金仙芝。
后来老郎中的妻子浆洗金仙芝穿着的那件里衣时,才发现这孩子仅剩的这件里衣的特殊之处:它质地绵软、触感细腻,便是家境在十里八乡都排的上号的老郎中,也从未见过这般的料子。
老郎中后来委托了人去打听,多年后他才晓得这是广府一带梧桐华树(木棉树)的棉花所制,其工艺又似是崖州一带黎族人的弹纺棉花技艺……这如何看,都不是寻常孩子家能用得上的。
广府和崖州,那是南边的地儿,而老郎中所在的凉州,却是大雍西北边上的地界啊……这可怜的孩子,竟被拐了那般远。
老郎中也托了些商人去南边的地界儿传过信,但路途遥远,交通不便,而他又只是偏远地界的一个小小郎中,哪有那么大能量能给这什么都记不得的孩子找到亲人?
刘氏说到此处,也是心中沉重:“丁大娘还说,金仙芝的那件里衣,在衣襟的内侧,还绣了一只小小的青竹,但是那时候老郎中的妇人已经将名字给她取好了,便没有再改,说是日后她有了儿女,再取名为‘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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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郎中是厚道人,他从未瞒着金仙芝的身世,还曾告诉对方自己的猜测——“你当生于富贵之家,你家中就算不是地方豪强或门阀士族,也应是豪商巨贾。”
老郎中的夫人甚至一再交代金仙芝要将这件里衣保存好——“这可是你找到‘家’的唯一的线索了,仙芝,你要切记切记!”
只是可能金仙芝年纪尚小,又没了过往的记忆,而老郎中夫妇待她宛如亲女,她日子过得还算快乐,对“陌生”的不知道在何处的爷娘,并没有太重的执念。
老郎中家里仅有一个儿子,对于自己的衣钵,老郎中他并没有传男不传女的想法,见金仙芝勤奋好学,又颇有天赋,便让金仙芝与自己的儿子一同跟着自己学医。
金仙芝与老郎中的儿子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一块长大,最后情投意合,终究是有情人终成眷属,在老郎中夫妇二人的见证下,两人喜结连理,也过了好些年的幸福安康的日子。
可惜好景不长,那块地儿后来遭了时疫,那时夺嫡之争正激烈,时任州牧为了不给自己支持的皇子的名声抹黑,他对时疫的处理方法简单粗暴,那便是强行压下一切消息,直接封锁那一片的城,让里面的得了时疫的人直接耗死,不让时疫传染出去,便无后顾之忧了。
哦,说起此事湛兮有点印象,毕竟在任上就被拖出去剁脑袋的州牧是真的不常见。听说先皇虽然缠绵病榻,但到底不是个昏君,得了消息直接派人去把那州牧拖出去砍了,顺带那个皇子也没了继承的希望。
幸运的是,时疫来临之前,金仙芝恰好与丈夫离家外出,去了外地采购药材,因而错过了这一次时疫,而等他们回到“家”的附近,却发现城却已经封锁了,他们进不去那座“死城”,就此突然成了无家可归之人。
年轻的夫妻两人,连老郎中夫妇最后一面都未能见着。
然而庶民的命大概就是如此的悲愤又无力的吧,痛哭过后,小郎中便也只能打起精神,振作了起来。
他最终决定带着自己的妻子上京都去寻找亲人,投奔自己在京都某个药堂坐馆的伯父。
夫妻二人结伴而行的一路上,遭受了千难万难,又是被骗了钱,又是走山路不小心摔断了腿……
最后好不容易,终于越发靠近了京都的地界儿,还没来得及进最近的那座城呢,又飞来横祸地遭了土匪。
夫妻两人一路逃亡,最后避无可避,小郎中为了保护自己的妻子,率先出去引走了土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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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黑了,土匪没回来,丈夫也没回来,金仙芝知道,丈夫凶多吉少了。
她只能摸着黑,捂着脸,哭也不敢哭出声来,一路听着林子里野兽的嘶鸣,跌跌撞撞、又惊又怕地盲目着往北去。
没人知道金仙芝最后怎么到达的京城,据她自己所说,她是伪装成又瘦又小的乞丐,拜了个孔武有力、面相蛮横却古道热肠的跑镖汉子当大哥,随着破破烂烂的镖队一块儿往北去的。
可是金仙芝最后也没能找到小郎中那个在药堂坐馆的伯父,人家药堂说这个郎中早些年就搬走了,离开了京城,至于去了哪儿,没人知道。
金仙芝想要回头找那位好心的大哥,可那大哥实在太“古道热肠”了,人家贵族少爷当街强抢民女他也敢管,最后他“古道热肠”地把自己送了进去。
金仙芝还想着怎么弄到银子把大哥赎出来呢,镖队却准备走人了,问就是大哥已经在牢里“畏罪自杀”了。
镖队的其他人不乐意带上金仙芝这个小乞丐,她没办法,只好自己一人继续独自流浪,她最后流落到了丁大花的娘家,就是京郊附近的丁家村。
因着总是饿一顿饱一顿,她最后昏倒在了丁家村的小溪里,等丁家村的人发现她时,她已经被冰冷的河水泡得发白。
丁家村也算民风淳朴,老村长派人请了村里会点医术的大夫,人家大夫说这位瘦削的姑娘,已经怀孕六个月了,只是太瘦,没吃好,所以没显怀。
天可怜见的,老郎中夫妇死了,丈夫也死了,金仙芝一无所有、无家可归,却又得了个上天恩赐的宝贝,随着她如此颠沛流离,竟然也没有舍弃她而去。
丁家村的老村长怜悯金仙芝,最后留下了她。得了丁家村好心人的照顾,金仙芝勉强缓过劲来了,也保住了这个孩子。
她没有房子,便住在丁家村那些个已经离了村子的发达人家的破败旧宅里头。
金仙芝在丁家村的日子不算太苦,虽有些男子的嘴和眼都不太安分,但到底有老村长挡在前头,又有后来丁大花这泼辣母老虎在她寡妇门前骂娘:“丧天良的狗东西,欺负人家孤儿寡母,怕不是想要断子绝孙!”
丁大花的“诅咒”实在太毒了,一戳就是死穴,男人们的嘴被迫变得干净和老实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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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仙芝自己也有点医术傍身,与邻里交好,在丁家村的日子过得清苦,但到底有了个落脚的地方,不是到处流浪、朝不保夕了。
可是她饱受磨难太久了,身子已经垮了,撑到女儿降生后的第二年,女儿青竹才一岁多大,她就撑不住了……
死到临头,金仙芝发现自己最信任的人,却是那个被人骂作“泼妇”的、粗鄙无礼的丁大花,那个回娘家来,会舞着扫帚挡在她面前的丁大花。
“他们说你是母老虎,嫁了汉子连生三个男孩却生不出女孩来,定是你嘴太脏,配不上养女孩儿,这话说的不对……”弥留之际,金仙芝温柔地看着丁大花,如是说道,“也许,小竹该是你的女儿,她是来弥补你的缺憾的。”
丁大花一辈子最想要的就是儿女双全,可惜老天爷听不见她的许愿,总是恩赐她男孩儿,气得她整宿整宿睡不着觉。
可是当“女儿”送到手上的这一刻,丁大花却是快乐不起来的,她的泪水让她视野都模糊到看不清那个宛如丁香花一般纤细的,满面愁苦的女子的脸。
“我记不得从前的家人了,后来的家人也都先一步离我而去……除了这孩子,我对这世间当真是没什么可以留恋的。大花,我这些年啊……日子当真是过得苦。”
“那件里衣在那个柜子里头,大花,等我死了,你将它烧了吧,把我的东西都烧了……你把小竹抱走,别让她知道自己的身世,你就是她亲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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湛兮沉默地看着容嬷嬷小心翼翼捧着的木托里呈着的棉质白色里衣,那是一件小孩儿穿的衣服,由于年代久远,它失去了原有的光泽度,如今已经明显发黄了,看起来似乎很廉价。
这件里衣最特别的地方不是它的材质和工艺,而是在它衣襟的里侧,绣着一只小小的、针脚细密的青竹。
湛兮沉默了一下,说:“八方听雨楼的老楼主夫人,据说是丢了女儿后,日日垂泪,忧思成疾,缠绵病榻几年就去了……”
刘氏闻言,目光微怔,幽叹了一声:“人生至苦、至悲、至痛……莫过于生离死别!”
“将它还给石丫头吧。”湛兮指着那里衣,说。
容嬷嬷捧着木托出去了。
梅园一角的小偏房里。
曾经亲密无间的母女两人相对而坐,豆大的油灯在两人中间闪烁着,它将影子拉大、拉长,恍惚间,似乎也将她们拉远了一些。
“我没有想瞒着你,我原本是想要在你出嫁前的那个晚上再告诉你一切真相的。”丁大花哽咽着说,她最终还是没能忍住,眼泪哗啦地就下来了,“真的,我真没有想要瞒着你,就算你不是我生的,我也一直都把你当做是自己的亲生女儿啊,我没有哪一刻想过你不是我的女儿……”
石清竹的表情有些呆滞,似乎是有些难过,又似乎是这现实来的太过匪夷所思,她一下子接受不过来:“我没有怪你,阿娘,我真的没有怪你,我也没有生气,我只是觉得太突然了,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丁大花用粗糙的大手狠狠地擦了一把脸上的眼泪,说道:“仙芝太可怜了,我这一辈子最对不起她的,就是答应了她要将她的东西烧掉,但到底没舍得……”
“她其实也是想要找到回家的路的啊,”丁大花悲怆地哭着,“若不是如此,她又怎么会在弥留之际,还念着那件里衣?她叫我烧了,只是觉得再也找不到,也不愿意为难你罢了……”
“如今既然找到了,那竹子你——”
“石丫头,是我,”门外传来了容嬷嬷的声音,“小少爷让我来一趟,将你娘的东西物归原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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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青竹主动要求要见湛兮,着实让湛兮有些意外,他原先还以为这孩子还需要点时间平复一下自己的情绪的,毕竟任谁忽然得知,养育了自己十几年的父母,不是自己的亲生父母,这都是一个重创。
“你坐吧。”湛兮说。
石青竹有些局促,她从前在湛兮面前可都是大方开朗的,如今却十分难为情,揪着自己的衣角,垂着头有些不自在地坐下。
“你想和我说什么?”湛兮问她。
石青竹茫然地看着湛兮:“奴婢、奴婢自己也不知道……”
按照石青竹原来的打算,那就是好好做事,得了主子的青眼后不可骄傲,要继续好好表现,她和将军府签的是活契,等她年龄到了,再求好说话的小少爷给个恩典,看看能不能给她指个好人家嫁了,而后夫妻二人携手奋斗,这辈子也算是自食其力。
但是现在突如其来的“身世”,打乱了石青竹对将来所有的规划,她心里复杂极了,既复杂难理,又沉重沉痛,她不知道应该如何面对她亲娘那边的家人……
而小少爷湛兮在她眼里,一贯是不能以年龄看待的活神仙,在这样的时刻,石青竹条件反射就想要向湛兮——她最信任的人,寻求帮助。
湛兮略微沉吟了一下,言简意赅地将八方听雨楼目前的情况告诉了石青竹,并且他对自己的野心谋划也毫无隐瞒。
石青竹原本还在纠结这迟来的亲情,随着湛兮的叙述,却又不知不觉进入到了理性的思考中。
最后,石青竹说:“如果、奴婢是说如果,奴婢阿娘当真是老楼主的女儿,老楼主成立这八方听雨楼就是为了找阿娘,那如今阿娘她已经……他们也找到了奴婢,也算是得偿所愿了,这八方听雨楼完成了自己的初衷,也该做别的打算了。”
“而且诚如小少爷所说的,它是一只不得不把自己喂肥了的猪,不是您吃了它,也会是别人宰了它,既如此,肥水不流外人田,还是您将它收了吧!”
石青竹擦了擦眼泪,眼神坚定了起来:“奴婢眼界小,不懂这地方豪强争权夺利的事儿,但奴婢知道圣人是个好皇帝,您也是个很好的人,奴婢信任的只有您,所以,还是您收了它吧!”
况且,石青竹永远都记得,那一日她奉茶时,听见小少爷和那新科状元郎说的话——“我毕生之所愿,万世太平,众生得饱!云翼,我所做的一切,都只为了实现此夙愿!”
石青竹还记得那一日,日光洒落在小少爷的身上,他绯色的襕袍氤氲着一层金光,俊美的脸隐匿在刺目的白光之中……恍若神仙金童,下凡而来,为度众生!
所以,石青竹动了动喉咙,眼神里都是如铁石一般的坚定,所以!——什么权力、财富、势力,都应该给她家小少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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湛兮挑眉,他并不知道这小丫头胆大包天时不时还偷听他同别人的谈话,只是有些意外这个小丫鬟的看得开了,这等横财,与不买彩票却中了八个亿一样,可不是谁都能看得开的。
湛兮说:“石丫头,你可知道八方听雨楼是何等巨大的一笔财富?以现任楼主在外的好名声,兴许他不会私吞,而是会全然将你外祖父的财产还给你……”
石青竹闻言又哭出了声,哽咽着说:“财富?泼天富贵又能如何呢?奴婢那阿娘,一生凄苦,奴婢却连她的模样儿都记不得了!”
“若奴婢当真有那般重要,小少爷便同他们说,想要叫我回去,便将那八方听雨楼给您……”
湛兮轻笑出声,伸手拍了拍石青竹的脑袋:“胡说八道,小爷要的东西,只爱自己去取,可没有卖了身边的人去求的道理。你想回去,便回去;你不想回去,便不会去。”
“你一日是我院子里的人,便一日是小爷翅膀下护着的小鸡崽子,你舍不得丁大花一大家子,他们也没立场非要叫你和丁大花他们断绝来往,最好的是不逼迫你从两个家中择取其一,而是让你有了第二个家。”
湛兮一番话,说的石青竹当场泪如泉涌,她越发觉得自己今晚的决定没有错。这世间唯有小少爷是值得信任的,这可是连胡麻饼都会分他们下人一份的,连买胡麻饼都会顾虑排队的老百姓,自己有钱也不会多买的人,无人能比他更好的小少爷啊!
湛兮笑眯眯地看着看着直接扑通一下跪地上,忍不住抱着他大腿狂哭的小丫头,他当然不会告诉她:他不会拿她去威胁八方听雨楼,不仅因为尊重她个人的意愿,更因为没有这个必要。
无论石青竹是回去,还是不回去,这八方听雨楼,湛兮都是要拿来投喂不良人的。
湛兮淡定摸了摸石青竹的脑袋,心想道:江离啊江离,没想到吧,你只是给小爷讲了那么几个冷笑话,小爷却回报你如此大肥猪!真可谓“Youdidadidame,Ihualahualayou.”啊!
就在湛兮走神的这片刻功夫,他发现——
“石丫头,快别哭了,你把小爷裤腿都哭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