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襄摘掉草帽,拿着挂在脖子上的汗巾擦了擦汗:“吴郡的天气真是热得快。”
相和站在朱襄身后做护卫状。闻言,他道:“这几年的天气有些异常,冬季变冷,夏季更热。”
朱襄道:“过几年会更差。”也到了这个时候了。
总体来说,秦汉时期的气温普遍偏高,是一个温暖时期。在西汉时,河南都还能见到大象。
到了东汉末期,才会进入小冰河时期。
但这只是总体趋势。
在秦始皇统一天下,到西汉建立的这几十年间,气温有过几次小波动。波动最剧烈的时候,恰巧是秦始皇统一天下,和楚汉相争的时候。
天下大乱时往往伴随着天灾,所以儒家之后才有天人感应之说。
朱襄从农学家的角度出发,则认为两者确实有联系,但和天人感应没关系。因为连年的气候波动导致农作物大规模减产,百姓们活不下去,所以天下才容易大乱。
天下大乱往往伴随着天灾,是因为天灾是激发天下动荡的导火|索。
秦王政继位之后,秦国连年天灾,每年都有地方出现大饥|荒。每当饥荒的时候,秦王政就出兵攻打六国。打着打着,发现六国怎么这么弱,此时正好是统一天下的时机,便将天下推平了。
不只是秦王政这样做,秦昭襄王在位时几次对外大战也和国内饥荒有关。
这个时空中,廉公攻打燕国也和赵国有关。
朱襄走了一会儿神,在温热的风差点吹飞他放在膝盖上的草帽时,他回过神,继续道:“为了应对接下来的危机,我得加把劲了。”
相和心道,朱襄公,你已经够努力了。
就算农家人会在田间耕种,并希望天下权贵都下地耕种,自给自足。但他们也不像朱襄一样,真的每日行走田间,与最低贱的庶民交流。
诸子百家无论根基是出自哪里,眼睛都是看着上面的。包括墨家在内,目标最后都放在了做官上,希望国君封君能重用他们,好实现他们的理想。
这并没有什么不对。要实现理想,必须有权力地位。
朱襄也得到了秦王赐予的权力和地位。但他得到权力和地位后,就从教导蔺相如封邑中的农人耕种,变成了教导整个秦国的农人耕种。
他好像改变了,又没有改变。
朱襄这样的做法,让相和和许明这两位诸子百家中代表最底层庶民利益的百家领头人有些迷茫。
他们知道曾经显赫一时的墨家和农家已经式微,几乎已经从士人沦为工匠。哪怕墨家和农家中有做官者,但也和墨家和农家的思想本身没有关系了。
他们跟随朱襄,想从朱襄身上找到墨家和农家未来的出路。他们也确实从朱襄身上学到了许多,却又更加困惑。
因为这样的困惑,已经年过不惑的相和和许明抛下在咸阳的高官厚禄,再次像一个学生和仆从一样跟随朱襄南下。
他们比朱襄晚走一个月,将各自身上的事交代妥当之后,才追随朱襄而来。
朱襄正好在南郡耽误了较长的时间,他们与朱襄同时到达吴郡。相和和许明便一直跟在朱襄身后了。
“朱襄公,未来气候会更加异常吗?”相和道,“是因为天下要大乱吗?”
坐在河边乘凉的朱襄先让相和和身后的护卫都坐下后,才笑着道:“无论天下是否大乱,气候该异常的时候都会异常。”
相和道:“朱襄公不亏师从荀子。”荀子就是宣称天地如何,与人道无关。
朱襄道:“这一点很好证实。翻一翻史料,看看每一代君王统治时期出现过多少次天灾,就能明白天灾和人的行为没关系。只是贤明的君王能够消弭天灾带来的人祸,而乱世中的天灾会造成更大的人祸。”
他把有点松开的白发解开,草草用手指梳理了几下后,将白发重新束成高马尾,然后用木簪子束好:“我们所能做的事,就是消弭即将到来的天灾所带来的人祸。”
相和问道:“如果天灾与人道无关,朱襄公为何知道接下来天气会更加异常。”
“只要观测就知道了。”朱襄道,“你想学吗?学了对你可能没有多少好处。”
他没有撒谎,虽然接下来会有气候异常,是他通过前世的资料中得知,但气候知识也确实能通过科学观测得知。
比如知道地球公转和自传的原理,月球卫星运动轨迹的原理,就能解释许多自然现象。
相和问道:“为何我学了没有多少好处?”
朱襄笑道:“因为你可能就不相信神灵和大部分祥瑞了。”
相和也忍不住笑道:“如果只是这样,朱襄公放心,我本来就不相信。”
墨家信鬼神之说,是因为他们认为鬼神之说能约束人的行为。这种相信和儒家一样,是处于“敬”但不“顺”的程度。
也就是说,墨家人如果发现有鬼神害民,也是会举起手中长剑的。
所以如果相和通过学习,发现某种鬼神不存在,那就不存在呗。
朱襄道:“好,你想学我就教你。”
现在给相和树立正确的天文地理观,将来或许对华夏自然科学发展有好处吧。
他不担心现在推行日心说和星球说会被人烧死。华夏从来不会搞这一套。
汉时浑天仪的出现,就证明了这一点。
相和又笑了笑,然后脸上出现唏嘘的神情:“跟随朱襄公,总能学到很多意想不到的事。”
朱襄拿着草帽扇风:“但还是无法解答你心中困惑,对吗?”
相和问道:“朱襄公知道我心中困惑是什么?”
朱襄瞥了相和一眼:“当然。每个学派的建立都有其强烈又明确的目的。墨家和农家都一样,对不对,许明?”
一直沉默寡言,像一位老农的许明道:“是。”
朱襄一边扇风,一边看向波光粼粼的湖泊:“你们选择了秦国,是因为秦国最可能统一天下。无论是农人还是工匠,都处于这个世间的最底层。天下动荡的时候他们最凄惨,若要拯救他们,首先要天下安稳。”
“但秦国统一了天下,他们的生活可能比之前更好,但也好不到哪去。”许明的眼神古井无波,“我知道除了朱襄公之外,其他贵人不可能做到与农人同苦。我找不到路。”
相和道:“我也找不到兼爱的路。”
朱襄苦笑道:“别说你们,我也不知道你们口中通往理想的路是哪一条。别说你们,儒家法家道家也一样。无论这世界再怎么发展,总会有人高高在上。”
许明道:“无路可走吗?”
朱襄本来没打算和许明、相和说这一番话。但他发现这次许明、相和来寻他的时候,精神状态很萎靡。
他们原本是充满希望、充满活力的人。在赵国最不顺利的时候,他们也显得生机勃勃。
到了秦国,他们的地位更高了,生活更好了,现在却显得暮气沉沉。
他们来寻自己,就好像是来寻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朱襄不忍心让他们失望,但又不知道自己所说的话,是否能让他们不失望。
朱襄犹豫了许久,道:“我是说,未来如果是这样……”
他描述起未来的世界。
农业税取消了,农村医保也在推行,但农民仍旧有很多辛苦;小手工业者卖苦力能赚大钱,但也可能血本无归,而且社会地位也可能不高……有一个国家,她并不完美,很多人都生活得并不开心,社会矛盾多得让人卸载了所有社交软件才能喘一口气。
如果未来的华夏是这样,你们会不会失望?
许明和相和听着听着,听痴了。
朱襄身后的护卫都竖起了耳朵,脖子不由向前倾泻,将朱襄并不洪亮、但很清晰的声音纳入耳中,一个字都不愿意放过。
他们听过很多人描述过对未来的愿景。
许明、相和都曾经对弟子们描述过无数次自己心中未来美好的世界;
荀子也曾经与朱襄说过许多次儒家心目中的大同世界;
蔺贽还曾经画过他心目中老子所说的古代先贤的世界是什么模样……
但朱襄口中的未来世界不一样。
这个世界好像并没有那么美好,充满了瑕疵,但又充满着他们不敢想象的瑰丽事物。仔细一想,哪怕加入了那么多不甘不满,阴暗之事也比比皆是,但居然比他们描绘的仙境更让人向往。
朱襄草草说了自己的前世,拿出竹筒喝了一口水润润嗓子。
他摸了摸嘴唇上的水滴,再次问道:“如果我们拼尽了全力,千年后的华夏就是这副模样,你们会从现在起失望,失去奋斗的心吗?”
许明和相和回过神。
他们伸出双手,捂住脸。
“朱襄公,你会失望吗?”相和哽咽道。
朱襄笑道:“不会。我会为了达到那个遥远不可及的未来,做尽一切我能做到的事。即便我现在做的事,对两千多年后的未来,不过是小小的涟漪,甚至连涟漪都已经消失了。”
许明捂着脸,声音颤抖道:“我也不会。这样就够了,够了。真的是这样,我就满足了。”
相和道:“两千多年后的未来是这样,再过一千年,一定会更好。”
朱襄站起身,重新将草帽戴上,拍了拍身上的泥土草屑。
“那就要看两千多年后的人能不能秉承‘未来会更好’的理念了。”他对相和和许明伸出手,“我们看不到两千多年后,两千多年后的人也看不到未来。所以我们都在摸黑行走。”
所以我比他们、比你们都幸运。
相和和许明放下捂脸的手,将满是眼泪的手与朱襄的双手相握。
“朱襄公,为了你口中的世界,我需要做什么?”
“我会一直跟随你。”
“很多。”朱襄道,“首先,我们需要留下一些重视农人、重视工人的思想,然后破除迷信,建立起正确研究事物的学说。”
“有农人才有粮食,有工人才有工具。粮食生产和工具生产是一个国家的基础。这一切我称之为生产力。墨家和农家就是代表最基本的生产力的学派。”
“因为最基本,很容易被人忽视。将来研究这些的人,说不定还会被认为是自甘堕落。”
朱襄苦笑了一声,继续道:“就像是现在我亲自指导种地一样。所以趁着现在墨家和农家余威仍在,你们还被认为是贤人的时候,给未来的人树立一个正确的形象。无知的后人只会遵循先贤的脚步,你们要成为先贤。”
相和问道:“朱襄公一定会成为先贤。”
许明也点头。
朱襄却摇头:“只有我一个人远远不够。何况我……”
朱襄停顿了许久,叹气道:“我地位很高,或许后世人更看重我与秦王、秦国高官的那些私事,忽视我的思想和坚持。”
“比如他们可能说我是神灵,可能会给我编一个很高贵的祖宗,绝对不肯承认我是一介庶民。”
“我不是同情庶民而对他们好,而是知道我和他们是一样的人。但后世人不会这么想。他们会将我所努力的一切都当做一个贵族的修养,一个高高在上的人对底层人的怜惜。”
“我是未来秦王的挚友,是另一个未来秦王的舅父,是秦国乃至秦朝最高贵的人之一。”朱襄道,“你们一定要成为先贤,因为你们是墨家、是农家。在后世人眼中的你们更纯粹,更像先贤。他们会更愿意学习你们的思想。”
许明和相和并不明白朱襄现在的话的含义。
朱襄没有继续解释。
他也无法解释。怎么说,自己身上“梗”太多,或许后人都热衷玩梗,给他编排无数有趣的八卦野史,忽视他想要传递的真相。
朱襄自己其实无所谓。若能让后世人乐一乐,那也挺有趣。只是作为一个先贤,他应该不够格。
特别是秦始皇外戚的身份。
“休息够了,继续出发。”朱襄道,“今日的任务还很重,希望天黑前能到达下一个县。”
许明和相和草草擦了一下脸和手,与朱襄一同上马,往下一个目的地行去。
他们巡视田地,督促县令修筑灌溉水渠和水车石磨。
他们还要收集一些与秦国不同的农作物种子,朱襄会用这些种子杂交培育出更多品种。
朱襄已经将菜地搬迁到了吴郡,等这次回去,他就要培育新的菜了。
白菜啊白菜,你什么时候才会出现呢?
朱襄嘴里哼着荒腔走板的曲子,在心里叹气。
以前饭桌上不起眼的白菜,他从赵国到秦国,从嬴小政还未出生的时候,一直到了嬴小政已经年过九周岁,仍旧没有培育出来。
一个人的力量,真是太有限了。
既然许明和相和放下了高官厚禄,要继续跟随他,他应该让许明和相和也加入了。
朱襄其实也教过很多弟子。但这些弟子虽然与朱襄一样开始重视田地,但也仅限于指导耕种,不可能将精力都用于培育良种上。
这个时候,乃至以后,读书人的目的都是为了做官。
无论是为了钱财权力,还是为了理想,途径都是做官。
朱襄很理解,所以祝福他们的未来,然后自己默默地做自己的事。
所以他真的没空去朝堂当相国。
不知道政儿的吴郡郡守干得好不好。他身边已经有蒙恬和李斯这两位未来重臣,应该会轻松许多吧?
吴城郡守府中,坐在高高的椅子上,虽然腿已经长了许多但仍旧够不着地的嬴小政鼓着脸晃了晃腿,狠狠一拍桌子:“让你们做事,你们就是这么敷衍我?!”
蒙恬和李斯站在嬴小政面前,怀抱着一大堆文书抖啊抖。
幸亏李牧来到吴郡之后,立刻建造了造纸工坊,让这里大部分文书都变成了纸张,否则这两人这样晃,估计会把怀里的竹简晃下来。
嬴小政拎起一张李斯刚做好的“报表”,手指在“报表”上点啊点:“谁教你这么记账?所有数字都糊作一团,谁看得清?我不是给你范例了吗?列表不懂吗?简易数字不会吗?图不会画吗?我教了你这么多次,你是不是一个字没记住!”
李斯尴尬道:“这个,这个我正在学,正在学……”
他真的不是故意不按照公子政的标准来,只是还没学会,但公子政给了时限,他必须先把成果交上来啊!
“还有蒙恬,你究竟会不会算数?!”嬴小政放下“报表”,将一封文书砸到蒙恬那里。
但文书轻飘飘,没有飘过去。这时候嬴小政非常希望自己用的还是竹简,砸死蒙恬这个拖后腿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