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襄在蜀郡种植的再生水稻亩数并不多,但他规范了水稻种植流程,兴修了许多灌溉水里,解决了几次病虫害,再加上水稻比粟更高产,蜀郡今年也没有遇上洪水,所以这次蜀郡获得了往年三倍的粮食丰收。
蜀郡人都认为这是一个奇迹,但朱襄听闻这个消息之后,只扶额苦笑。
嬴小政贴在苦笑的舅父手臂上,老气横秋地拍了拍舅父,无声地安慰舅父。
嬴小政已经发现,自家舅父在一些事上莫名要求很高。
蜀郡光是田税增加都有三倍,粮食增产至少增加至三倍,所有人都认为这是奇迹,但舅父显然不但不满意,还觉得有些难过。
这好像是舅父见过更好的光景,认为他应该做到更多的事,所以对现在的情况很不满。
舅父常常会露出这一副无力的表情。
明明舅父已经引发了很多奇迹了,但舅父仍旧认为他什么都没做到。
嬴小政曾经想劝慰舅父,但他发现舅父就会自我调节,恢复成乐观的模样,然后攥紧拳头微笑着说“已经尽力了”“有进步就好”。
所以舅父是知道他已经尽力了,也做出了成就,没有认知错误,不需要别人去劝慰他。
这时候,自己只要静静地陪着舅父,等舅父自我调节就好。
朱襄确实又如嬴小政所了解的那样,短暂陷入了无力感中。
他已经很努力了。
身为农学教授,他就算是放眼众多穿越者,也算是比较有能耐的一位。
他有系统,能拿出良种;他有始皇崽这个外甥,有子楚这个至交好友,受到秦王的看重和信任,能做到的事很多;蜀郡郡守李冰也是他的好友,甚至将郡守关于农耕的事全权交给他,他的措施能畅通无阻地在蜀郡施行。
农人非常勤奋,今年还是风调雨顺。
无论是他自身,还是外部环境,他都已经做到了极致。但他带着两千年后的知识,以及连普通穿越者都无法复刻的优越条件,也不过是让两千年前的土地增产三倍而已。
仅仅如此。
这三倍对于现在的人来说是奇迹,但对于“历史长河”,恐怕并不会有多大影响。这就是他现在的极限。
朱襄也很快如嬴小政所想的那样很快自我调节回来,恢复乐观的模样。
虽然目前的粮食增加至三倍,拉长到整个历史长河是个微不足道的事,但对于现在的人,可能就免于了一次饥荒。
他虽然身为一个有金手指的穿越者,对自己努力到极致也只能获得这么点成就,而感到无力和挫败,但他确确实实帮到了许多人。
他眼前有许多人免于饥饿,这就够了。
朱襄提醒自己,不要把自己放在一个有金手指的穿越者、拯救者的位置上,他只要将自己定位成这个时代一个普通人,那么他现在所做的事就足以让他骄傲自豪。
等他所带来的良种能培育出更多的种子,再结合现在的种子培育出适合现在、不会太过劣化的种子,粮食产量还会提高。
四倍?五倍?只要能提升到没有化肥农药前,比如明清时期,如今民众的生活就会好过许多。
再之后,就只能指望后人了。
虽然可能下一次粮食产量提升仍旧需要两千年,但若把这两千年的时光都定格在封建时代能做到的极致,受益的人一定不少。
朱襄深吸一口气,笑着揉了揉嬴小政的脑袋:“丰收了,真好。等你李冰伯父的分水堤坝修好,成都平原还会有更大的丰收。”
嬴小政点头,道:“今天不吃面,要吃米。”
朱襄挽起衣袖:“好,舅父给你做稻米宴。”
嬴小政从椅子上跳下来:“要吃甜的!”
朱襄道:“少吃甜食,你快换牙了。唉,你怎么还不换牙?”
嬴小政立刻抿起嘴,不悦地瞪视舅父。
我不想换牙!
朱襄被嬴小政幽怨的小表情逗得捧腹大笑,被他家终于把肉肉养回来的胖外甥在小腿上踹了一脚。
嬴小政的表情和动作都很恶狠狠,不愧他未来暴君之名。不过他踢的力度总是很轻,越长大就越收着力气。
小时候他还会真的一个蛮牛冲撞把朱襄腰子撞疼,长大后就再也没有打疼过朱襄。
李冰虽然人没过来,但运了许多新谷子来给朱襄和嬴小政解馋,其中大部分是朱襄带去的水稻收获的谷子。
显然,朱襄所种下的新水稻不仅产量更好,口感也更好。
要推广水稻,改良脱壳工具至关重要。
水稻要舂出米来,现在都是人手握石杵去舂。舂米是一个极其累人且伤人的工作,若是一天不停地舂米,很快手臂就会废掉。若没有及时治疗,舂米女甚至会因此死掉。所以在秦汉时,女子最重的苦役之一就是罚去舂米。
不过很快后世就对舂米工具进行了改良,比如经过杠杆原理,利用脚踩来带动杠杆来舂米。
正像是石磨之于小麦一样,有了更简便省力气的舂米工具,稻米后来才能成为南方主食。
虽然后世已经用上了机器,但在一些山村通电扶贫之前,仍旧用了这些古老的工具。朱襄见过不少,自己做不出来,但可以将大致模样画下来让工匠去研究。
这些工具很简单,只是现在的人暂时没有往哪方面想。当朱襄画出图纸,说明原理后,工匠迅速就将新的舂米工具做出来。
为了今天吃到新米,嬴小政亲自担任舂米的童子。
他坐在高度合适的椅子上,双脚踩着杠杆一头,呼哧呼哧踩了十几下,然后累得瘫倒,被朱襄举起来高喊“政儿太棒了”。
从云梦泽跑来鄂邑蹭饭的张若,忍不住嘴角不断抽搐。
蒙武把上衣脱掉,系在腰间:“政儿起了个好头,接下来看蒙伯父!”
嬴小政蹬了蹬酸软的双腿,给蒙武打气:“蒙伯父,努力!”
李牧吹了一下茶杯里浮起的茶叶,抿了一口茶,深深叹了口气。
为什么非要现舂米?这顿饭他什么时候才能吃到?
不过朱襄也就是玩闹一下,蒙武弄出一点新米后,朱襄就带着那些新米,以及早就舂出来的米去做饭了。
嬴小政被朱襄转移到了李牧怀里,因为蒙武一身汗味。
张若看着非常自然地扶着李牧的双臂,把长辈的怀里当椅子坐的公子政,欲言又止。
嬴小政板着脸道:“张卿有何事与朕说?”
张若虽然不是第一次看见嬴小政在朱襄离开后的变脸绝活,但仍旧非常不习惯。
他是不是不该被蒙武拉着来蹭饭?
“无、无事。”张若不敢说,他觉得公子政被溺爱得有点过了。
不过教导公子政的人都觉得没问题,他也不好说。
嬴小政微微颔首:“无事便好。”
李牧放下茶杯,失笑:“政儿,别吓唬张公。”
嬴小政立刻否认:“我没有,老师胡说。”
李牧道:“你有。”
嬴小政皱眉:“我没有,不是吓唬,是开玩笑。”
张若:“?”
蒙武咕噜咕噜灌茶,擦了擦嘴道:“政儿,你有没有发现,你所谓的开玩笑,没有人能发现?”
嬴小政想了想,摇头:“不会啊,舅父每次都能发现。”
张若:“??”
蒙武道:“好吧,除了你舅父之外,没人发现你在开玩笑。”
嬴小政道:“那是你们笨。”
蒙武问道:“政儿,你现在是在开玩笑吗?”
嬴小政摇头:“不是,我是在实话实说。”
张若满头雾水,不知道面前这番对话是什么意思。
什么开玩笑?公子政什么时候和自己开玩笑?
李牧为张若解惑:“政儿故意板着脸回答张公,还称呼张公张卿,是在与你开玩笑。”
张若:“……”这谁看得出来啊!
嬴小政笑眼弯弯:“张翁,失礼了!”
张若:“……没有没有。”
李牧轻轻捏了捏怀中弟子的小胖脸。
嬴小政不知道什么时候,有了“开玩笑”的兴趣。但除了朱襄,谁也看不出来嬴小政那突然变得威严和生疏的脸是不是在与别人开玩笑。
李牧有时候也怀疑,嬴小政不是在开玩笑,而是单纯练习国君的阴晴不定高深莫测,不让别人窥视他的内心。
不过无论真相是什么,嬴小政将来会坐在秦王的位置上,所以这种“玩笑”对他并没有害处。
嬴小政逗了逗一直在悄悄观察他的张若,然后缠着李牧给他讲兵法。
蒙武拿着棋子也掺和起来,充当李牧的对手。
张若按捺不住,也参与其中,与蒙武联合起来与李牧对战。
嬴小政就在李牧怀里扭来扭去,胡乱指挥。
李牧还真听嬴小政的胡乱指挥,最后导致惨败,把嬴小政气得嗷嗷直叫。
朱襄中途端出一盘米酿饼来给他们垫肚子,见状不断笑话嬴小政。
“政儿,你以后当国君之后可千万别从咸阳千里迢迢给前线的将领支招,哈哈哈哈,你这臭棋,会遗臭万年的。”
“舅父闭嘴!”
“哈哈哈,政儿恼羞成怒了!”
“闭嘴闭嘴!”
朱襄高兴地飘移回了厨房,留下嬴小政气鼓鼓地啃米酿饼。
然后嬴小政感觉有点不对劲,低头一看,米酿饼上全是血。
李牧大惊失色:“政儿?怎么了?朱襄,朱襄!政儿吐血了!”
蒙武吓得赶紧起身跑过来,这么短的距离居然摔了一跤:“政儿?难道是有人投毒!”
张若慌张地打翻了茶杯:“刺客?哪里有刺客?”
嬴小政捂着嘴,低头看着满手的血,不敢置信:“我的……我的……”
李牧:“朱襄!!”
蒙武:“政儿!!”
张若:“刺客!!”
护卫家丁乱作一团,朱襄听到喊声后急匆匆跑出来。
嬴小政:“我的……我的……”
嬴小政:“我的牙!呜哇!!!”
乱作一团的众人就像是被按下了暂停键一样,动作和声音都戛然而止。
浑身吓得僵硬的李牧这才注意到,嬴小政另一只手拿着的带血米酿饼上,黏着一颗小小的牙齿。
蒙武:“什么?”
张若:“刺……刺客?”
“张嘴让我看看。”最关心嬴小政的朱襄,此刻居然最为冷静。
他蹲在地上,抬头看着单手捂嘴,泪眼汪汪的小外甥:“乖,张嘴。”
嬴小政捂着嘴使劲摇头。
朱襄拿起嬴小政手中的半张黏糊糊的米酿饼,把小乳牙取下来:“好久没看到你哭得这么厉害了,我一定要写信给君上……”
嬴小政:“不可以!呜哇!我的牙!”
嬴小政忍不住张开嘴“哇哇大哭”,露出了豁口的门牙。
就算是始皇崽,掉牙顺序和平常孩童也差不多,先掉的是最显眼的门牙。
看着嬴小政嘴里豁出的大口子,听着嬴小政漏风的哭声,蒙武一屁股坐在地上,双手插在头发里:“吓死我了。”
张若也瘫软在椅子上:“不是刺客啊。”
李牧半晌没说出话来,不知道该做出什么表情。
嬴小政掉了第一颗牙,把人吓得够呛。
“好了,先去漱口换衣服。你一嘴血,真吓人。”朱襄收好嬴小政的牙齿,“上牙要丢哪里,牙齿才长得好来着?算了,寄去咸阳,让夏同去想。”
嬴小政眼泪汪汪:“为什么,为什么要寄给阿父?”
朱襄道:“让你阿父见证你的成长啊。”
嬴小政瘪嘴:“不要。”
朱襄笑道:“政儿换牙就等于开始长大,从小孩成长成丰神俊朗的小少年,以后就更加厉害。这么大的喜事,怎么能不给你阿父和你舅母分享?”
嬴小政的嘴瘪得更厉害:“那、那好吧,给舅母,不给阿父。”
朱襄拿出帕子帮嬴小政擦嘴唇上的血迹:“好。”但寄回了咸阳,你阿父肯定能看到。
朱襄带着嬴小政离开后,李牧才把吓得一直没呼出的气呼出来。
“政儿换牙了啊,终于长大了。”蒙武从地上站起来,拍了拍屁股上的尘土,“我儿换牙时怎么没有……”
他顿了顿,表情古怪道:“我儿换牙的时候,好像更闹腾。他哭着到处乱跑说自己要死了,家丁追都追不上,把他阿母吓背过气,还向君上求了御医。”
李牧愕然,然后扶额大笑:“是吗?看来我的孩子换牙之前,我要好好教导他了。”
张若想着自己家的晚辈换牙的情形,发现想不出来。
他早早在外征战,家中子嗣出生和成长的时候,他大多没有陪伴在身边。
以前他没有觉得如何,现在一想,心中生出些遗憾。
他是不是该给秦王写信请求致仕,回家多陪陪家人?
不过想到现在李牧和朱襄正做的事,张若又按住了致仕的心。
他能看出来,朱襄和李牧一定能做出常人难以望其项背的成就。他很想跟着他们一起做出这一番壮举。
现在黔中郡生活不错,或许他可以把家人接到身边?
朱襄牵着嬴小政漱口换衣服,又拿出早就准备好的消肿止痒的草药,装进用开水烫过的棉纱中,给嬴小政做成磨牙的药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