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襄给了嬴小政一个让嬴小政恼羞成怒的微笑,又拍了拍成蟜的背,道:“即便你君父和兄长不是秦国的国君和太子,你的亲父和兄长教导你的时候,外人也不该来反驳。他们才是你的亲人。”
成蟜窝在朱襄怀里,露出半张小脸,惶恐不安地看着朱襄。
朱襄温和道:“你还小,这些事不懂很正常,舅父慢慢教你。”
成蟜把脸重新埋回朱襄怀里,小拳头把朱襄的衣服抓得紧紧的。
他听不懂,但他真的很害怕。只有这个抱着他的明明很陌生的人能给他安全感。成蟜便像是一只被欺负了的小兽似的蜷缩在朱襄怀里。
成蟜从小就生长在华阳太后和秦王柱身边。秦王柱辞世,华阳太后悲伤过度顾不上他,夏太后也要陪着华阳太后悲伤。他便变成了一个人。
虽然知道什么是君父,什么是兄长,但小小的成蟜感情上并未接受这两个陌生的亲人。
不过朱襄不一样。
雪姬曾带了成蟜很长一段时间。即便那时候成蟜年幼,但华阳太后时时将雪姬挂在嘴边,雪姬也常常寄礼物回来。成蟜对雪姬很亲近,所以也信任朱襄。
再者华阳太后和秦王柱也常常在成蟜面前提起朱襄。在成蟜心中,“舅父”是一个无所不能,又非常和蔼可亲的长辈。所以他刚一见到朱襄,就自然地将朱襄视作新的保护。
其实秦王柱和华阳太后也常在成蟜面前提起嬴小政,成蟜对这个兄长原本也很亲近。
但嬴小政只用了几个时辰时间,便打碎了成蟜对嬴小政的亲近滤镜,从成蟜大父大母口中的“好兄长”,变成了极其可怕的人。
“好了,你别再皱着眉头。你才这么点大,难道就要变成小老头?”朱襄抱着成蟜坐到桌旁,“不是要帮你君父做事吗?快点。以他们这样的龟速,恐怕今日别想按时安寝。”
朱襄摇了摇头:“我本来想看他们能多快完成手头的工作,没想到他们这么慢。秦王和秦国相国丞相就这?不行啊。”
蔺贽把一叠纸卷好,塞到子楚手中。
子楚扬起手中的纸卷,狠狠拍朱襄头上。
朱襄的脑袋晃了晃,表情未变。
头铁。不痛不痒。
蔡泽打圆场:“好了,别再添乱。”
他熟练地将手头的事分出去,让朱襄和嬴小政加入进来。
子楚又敲了两下朱襄的脑袋,然后把手中纸卷一丢,继续干活。
事情太多,他都快没时间为君父辞世悲伤了。
秦王的事原来这么多……子楚想着君父游刃有余的模样,第一次发现君父的厉害。
以前他其实有些轻视秦王柱,因为秦昭襄王常常不满他这位君父的能力。
子楚本来想学秦昭襄王独揽大权。但刚当上秦王,他就被无穷无尽的政务吓到。
他明明当了那么久的监国,没想到自己处理的事只是九牛一毛。
或许君父看似将权力都交给自己的时候,也一直掌控着秦国。这都是他需要学习的地方。
要学习如何当秦王,原来只有当了秦王之后才知道。
朱襄一边帮子楚分类政务,一边一心二用给成蟜讲故事。
嬴小政眼皮跳了跳。舅父给成蟜讲的故事,就是他刚才和朱襄所说的,他想让成蟜背的文章。
成蟜原本有些困。朱襄讲故事后,他越听越精神,还追问起来。
无论他问多么幼稚愚蠢的问题,朱襄都认真地回答,还根据成蟜那幼稚愚蠢的思考现给成蟜编些内容,好像成蟜真的思考得不错似的。
子楚停下笔,问道:“你以前就是这么教导政儿?”就是这么在政儿面前胡言乱语?
朱襄笑道:“差不多。”
嬴小政皱眉,不满舅父把自己和成蟜相提并论:“我不一样,我更聪明成熟。”
成蟜往朱襄怀里一钻,满脸不高兴。
虽然他还小,也听懂兄长在嫌弃他。
朱襄道:“你确实比成蟜更早熟聪慧,你吃的苦比他多太多。辛苦了,政儿。”
嬴小政眉头一松,埋头把手中的文书翻得哗啦啦响:“跟着舅父后,我没吃过苦,不辛苦。”
朱襄揉了揉怀里的成蟜的小脑袋:“你现在没有你兄长当年聪慧早熟,是一件很幸运的事。有句话道,穷人家的孩子早当家。你现在过得这么幸福,可以多当很多年孩子,不用急着长大。”
成蟜仰起头,然后迅速又把自己的脸埋进朱襄怀里。
虽然还是听不太懂,但他的心情莫名好起来了。
子楚兴致勃勃地看着朱襄教导孩子。那神色,好像这两个孩子和他无关似的。
蔡泽和蔺贽又对视了一眼,面露嫌弃。
这混账秦王真是把管生不管教养做到了极致,并且不以为耻反以为荣。
真是辛苦朱襄了。
不过看朱襄这模样,大概他乐在其中,也不需要他们二人同情。
朱襄促狭子楚、蔡泽和蔺贽效率低,真不是随意找碴。
有了他和嬴小政加入,子楚处理政务的效率确实高了许多。
朱襄和嬴小政都是过目不忘的人,对文字都非常敏感。只要扫一眼,他们就知道这些文书背后安了什么居心,迅速把垃圾文书挑出来,不污染子楚的视线。
子楚对朱襄和嬴小政很信任。他们二人分了的文书,子楚就不会去看。
而蔡泽和蔺贽分类后,子楚是会一本一本再扫一眼的。
就这“扫一眼”的时间节约起来,子楚处理政务的效率就高了许多。
蔡泽和蔺贽心里都有数。
不是他们真的效率低,只是子楚更信任朱襄而已。
朱襄也知道这一点,才会用夸张的表现,顺理成章地加入进来。
不过朱襄也可能不是故意夸张的表现,而是真的在认真地嘲笑他们。朱襄是这样的人。
“赶在天黑之前搞定。”朱襄低头看着已经睡着,把他胸口染了一片口水的成蟜,“看见成蟜,让我怀念以前的政儿了。政儿小时候也喜欢把我的衣服当做口水巾。”
嬴小政一字一顿道:“我、没、有!”
朱襄道:“承认自己以前的幼稚,也是成熟的表现。只有心智不成熟的小孩才会否认自己的短处。政儿,你还需要成长啊。”
嬴小政:“……”
好生气!若不是在场人很多,他高低要跳到舅父背上去薅舅父的头发!
蔺贽伸了个懒腰:“今日的事做完了,朱襄,赶紧去做点夜宵给我们填填肚子。”
朱襄把成蟜放到一旁矮榻上盖好薄被。
秦王处理公务的房间都有矮塌,以供秦王休息。
“好,我给你们做点蛋白粥。只是蛋白,不算荤腥。”朱襄道,“其实虫子真的不算荤腥。”
子楚扶额:“我一年不吃荤腥,身体不会有事!”
“行吧,等你身体不好了我再给你吃。”朱襄道,“牛奶羊奶不算荤腥……”
“去去去,别啰嗦了。”子楚拿起桌上镇纸的木雕砸向朱襄。
朱襄接住木雕,随手递给嬴小政:“谢君上赏赐!政儿,还不快给君上说谢谢。”
嬴小政:“……”舅父,你和君父闹着玩别拉上我,我不想加入。
子楚笑骂道:“好,赏你的,快闭嘴吧。寡人饿了。”
朱襄道:“等着,很快就好。”
朱襄去了厨房,子楚扶额叹气。
“要让朱襄把我当秦王是不是很难?”子楚笑着问道。
蔺贽没好气道:“什么时候你认真地告诉他,一定要把你当秦王,他就把你当秦王了。”
子楚道:“我很认真地说过很多次。”
蔺贽道:“哦。”
蔡泽赶紧打圆场:“君上,朱襄就是如此。他对先王也如此,粗野之人,习惯了。”
子楚道:“他确实是粗野之人。”
蔺贽道:“这个确实。”
嬴小政不满道:“舅父才不是粗野之人!”
蔺贽使劲揉了揉嬴小政的脑袋,把嬴小政发髻揉歪:“他确实是。”
子楚道:“确实。”
蔡泽无奈叹气。
君上啊,你还说为什么朱襄不把你当秦王。你这时候跟着蔺贽说朱襄的坏话时,难道就像一个秦王吗?
不过蔡泽也松了口气。
他虽然知道如何调整与已经当了秦王的子楚的相处模式,但他担心朱襄会伤心。
现在他不用担心了。
至少现在,子楚很愿意在朱襄面前继续当夏同。
或许……或许不只是现在。
朱襄很快就做好了一锅粥给忙碌到天黑的几人填肚子。
他切了一盘卤豆腐干,凉拌了几道蔬菜,又切了一个咸蛋。
子楚果然没有说什么蛋也是荤腥,朱襄做的他都吃了。
嬴小政喝了两大碗粥,撑得朱襄给他揉肚子。
朱襄哭笑不得,难道嬴小政一天没吃饭了?怎么会如此贪食。
幸亏政儿平时有勤奋练剑练弓箭,不然以政儿的食量,恐怕真的会从小胖子变成大胖子。
现在政儿这么英俊挺拔,真是多亏了李牧的教导。
成蟜中途被香味熏得饿醒一次,吃了半碗粥之后继续睡觉。
他睡觉的时候紧紧抓着朱襄的衣角,看上去十分没有安全感。
朱襄看着成蟜,面色慈祥,道:“当年政儿……”
嬴小政立刻将耳朵捂住:“当年政儿很好,很成熟,和他一点都不像!”
蔺贽差点把嘴里的炒南瓜子喷出来:“噗……咳咳咳,哈哈哈哈哈。”
子楚和蔡泽也忍俊不禁。
朱襄笑着逗弄嬴小政道:“政儿,你知道何叫此地无银三百两吗?”
嬴小政捂着耳朵咬牙切齿道:“不知道!舅父再欺负政儿,政儿就去找大父……”
“大父”二字说出口,嬴小政和正笑着的子楚同时一愣。
鸦雀无声。
半晌,子楚拍了拍嬴小政的肩膀,道:“他再欺负你,就来告诉我。”
嬴小政小声嘟囔:“那有什么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