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洞里没有一丝光亮。
凭陆见微的目力,她只能看到一点隐隐绰绰的轮廓。
“贵客谈不上,你引我来此是为何?”
看到虫子列队欢迎,她已经有九分肯定,锦囊里的情蛊蛊皇绝对与山洞里的蛊师脱不了干系。
白天时,小雾发现弃峰有蛊皇的存在,而对方也感应到了它,只是感知蛊蛊皇拥有迷惑人与虫的本领,她和小雾的感知被扭曲了。
怪不得逍遥宗无人发现弃峰上藏着一个人。
峰林里到处都是虫子,对于高级蛊师而言,虫子就是耳目,感知蛊也可以通过其余虫子的视角,向饲主传递远处的信息。
此人白天时没有动静,到了晚上故意引诱情蛊母蛊,让她前来山洞,必然有所企图。
“这里二十多年都没人来过了,畜生倒是来过不少次。”
“什么样的畜生?”
“会说人话的畜生。”
陆见微:“你还没回答我方才的问题。”
“我没什么目的,就是想问问,你手腕上的是不是传说中的阴阳蛊。”
“你知道阴阳蛊?”陆见微更加确信她与蛊神教有关系。
“我若没记错,阴阳蛊是极难炼成的,它只存在于神教的古籍中,非教主不能翻阅。你与神教是什么关系?”
陆见微:“既然非教主不能翻阅,你又是如何知晓的?”
“我听我师父提过。”女人的声音低哑而沧桑,“我师父曾任过神教教主,其实神教里不少人都知道阴阳蛊的存在,只是不知其炼制之法。”
她似乎是在仰头“打量”陆见微,几息后欣慰道:“师父说,阴阳蛊非常人可以炼制,你如此年轻就炼出一只,当真天赋异禀。你是哪一族的孩子?”
“我不是神教之人。”陆见微坦然回了一句,反问,“你又是哪一族的人?”
蛊师不禁陷入沉默,良久才冷声问:“你不是神教之人,为何会有阴阳蛊?”
“是我在问你。”
“难道他真害了……不对,不可能,我用命蛊测算过,神教不会有事的,你到底——你是那个生机!”
陆见微:“……”
命蛊还真是神奇。
阿勒红用命蛊占卜出蛊神教会有一次劫难,但一线生机源自中原。此人被困在逍遥宗的山洞中,离得这么远,竟也知晓此事。
可是,阿勒红是蛊神教教主,耗费心血占卜吉凶是在履行教主职责,此人为何要推演蛊神教的事情?
除非——
她本就知道蛊神节会生乱。
“你说的话,阿勒红也说过。”陆见微心里猜出她的身份,放缓了语气,“她用命蛊察觉到蛊神教会有一场大乱。”
“阿勒红……”女人低低闷笑一声,又像是在呜咽,“她还好吗?”
陆见微:“她现在是蛊神教教主,过得还不错。”
“那就好。”女人叹息赞道,“她善良仁慈,天赋卓绝,成为教主是众望所归,她一定能保护子民不受侵扰。”
陆见微一针见血:“可她不知道,自己年少时的好友,竟伙同中原人,对三族族民展开杀戮。”
一豆烛光倏然亮起,周围的虫子窸窸窣窣,循着本能往外退出数丈远。
裴知寻到一处无风的角落,用火折子点燃蜡烛。来之前,他就已准备周全。
烛火照亮方寸之地,狭小山洞的全貌展露无遗。
三条岔道的正中,一个蓬头垢面的女人被粗重的锁链牢牢缠住。
因常年不见光明,她的眼睛已经受不得一点刺激,在烛光燃起之后就闭上了。
满身污垢,根本看不清样貌。
唯见一抹晶莹滑下脸庞,不知是因光线刺激,还是因陆见微的话伤心落泪。
她身上的衣服已经破烂不堪,连颜色都分辨不出,双手指甲有的又尖又长,有的齐根断掉。
总而言之,连乞丐都不如。
“阿勒红与你说了这么多,还送你阴阳蛊的炼制方法,你一定就是神教的贵人。”她依旧闭着眼,脸上却现出几分感激,“敢问贵人姓名?”
“你先自报家门。”
“阿木烟,我叫阿木烟,就是你口中伙同中原人残害同族的叛徒。”她惨淡自嘲。
“真的是你。”
陆见微觉得在意料之中,心里却又涌出一种难言的滋味。
“去年蛊神节,阿扎奇为夺教主之位,与中原武者勾结,并用蛊皇控制三族勇士,迫使三族族民自相残杀。”
“……”
“你方才说用命蛊测算神教无恙,说明你也知晓蛊神教动乱一事,否则不会用命蛊占卜。”陆见微靠上石壁,笃定道,“阿扎朵脑子里的蛊皇是你炼制出来的,对吗?”
阿木烟低下头颅:“我罪无可恕。我对不起阿勒红,也对不起三族族民,你若是神教派来惩罚我的,请尽管动手,我不会反抗。”
“你想赎罪,可以做很多事,死亡是最没有价值的一种。”陆见微面带讥诮,“你引我来,总不会真的是为求一死吧?”
真想死的人,就不会被囚禁这么多年还活着。
寻常人幽禁二十天都会发疯,阿木烟却依旧如此清醒,可见其心志之坚韧。
阿木烟沉默片刻,道:“你腰间那只情蛊蛊皇,是我十五年前炼制的。它本不该出现在这里,我只是想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
“你的那些虫子不是会为你打探消息?”
“虫子到底只是虫子,它们传递的信息有限,我只能知道这座山峰来了三位客人。我本以为身携情蛊蛊皇的是……可等你进了山洞,我才知道,你不是她。”
陆见微:“你是说赫连雪?”
“原来……她叫雪。”阿木烟怔愣半晌,才哑声道,“这只蛊虫为何会在你身上?”
“它的饲主是你?”
“不是,但它是我炼制的,我能感应到它。”她又问了一遍,“它为何在你身上?”
炼制蛊虫的蛊师和饲主可以不是同一个人,饲主才是与蛊虫“血脉相连”的,但凭阿木烟的蛊术,感应到亲手炼制的蛊皇并非难事。
陆见微大大方方道:“从她脑后挖出来的。”
“怎么会?”阿木烟惊得睁开眼,却又被光线刺激到,不由自主闭上,“蛊皇离体,不可能不惊动饲主。”
“我有阴阳蛊。”
“对,我忘了,你有阴阳蛊。”
“你的疑问我已经解答,接下来你该回答我的问题。”陆见微审视她的神情,“控制中原杀手在蛊神节作乱的傀儡蛊蛊皇,也是你炼制的?”
“是。”
“蛊皇由谁控制?”
阿木烟几乎是咬牙切齿:“赫连征。”
“赫连雪体内的情蛊蛊皇,是谁放的?”
“还是他。”
“除此之外,你还有没有为他炼制过其它蛊皇?”
“有。”阿木烟知无不言,“我耗费十几年,一共炼制出四只蛊皇,其中三只是傀儡蛊蛊皇,还有一只,就是你身上的情蛊蛊皇。”
三只傀儡蛊蛊皇,一只在阿扎朵脑后,被阿勒红用权杖收走,一只在庄文卿手上,已经死亡。
“当真再无其它?”
“没有。”阿木烟敏锐察觉,“你们是来探查赫连征的?”
陆见微说:“蛊神节动乱后,阿勒红试图审问中原杀手,但因他们体内种有傀儡蛊子蛊,受蛊皇控制,未能完成审讯。蛊神教一直不知道幕后主使的身份。”
阿木烟:“都是我的错。”
“我本来猜测是千里楼庄文卿指使的,但庄文卿的蛊皇已死,蛊神教却依旧没有动静,显然还是没能从杀手身上问出消息,所以我猜测,派遣杀手屠戮三族族民的另有其人。”
“是他干的。”阿木烟声如寒冰,“狼心狗肺的畜生!”
陆见微不明白:“他为何要这么做?”
作为天下第一大宗的宗主,赫连征可以说是已经站在了武林巅峰,缘何还要去西南作乱?
“都是我的错。”阿木烟再次自责,眼泪滚滚而落,在脏污的脸上划出一道道痕迹,“我当初年少无知,对他生了情愫,什么事都与他分享,包括蛊皇之皇的阴阳蛊。”
陆见微恍然大悟:“他与阿扎奇勾结,就是想利用阿扎奇登上教主之位,拿到阴阳蛊的炼制方法。”
毕竟阿木烟不是教主,就算她师父提及阴阳蛊,也不会告诉她具体的炼制方法。
赫连征只能通过这种方式,拿到那本古籍。
可是——
“他为何要炼制阴阳蛊?”
阿木烟讥笑:“他已经是第一大宗的宗主,坐拥无数财富,享受无上光荣,为何还要用傀儡蛊在江湖上生乱?因为他就是这样一个贪得无厌的人。”
“但他已经是三只蛊皇的饲主,阴阳蛊于他而言颇为鸡肋。”
阿木烟炼了四只,有一只是给庄文卿的,但也威胁不到他的蛊皇。
“阴阳蛊可解天下奇毒,”阿木烟说,“他想让所有人敬他,畏他,有求于他。”
陆见微:“还有一个疑问,傀儡蛊足够他控制他人,为何他还要给赫连雪用上情蛊?”
“因为我要保护阿雪。”
“什么意思?”陆见微望着她沉凝的神情,心头忽地浮现出一个猜想。
阿木烟缓缓适应了微弱的光线,睁开眼睛,只是常年处于黑暗中,纵然有内力护体,目力也折损许多。
她用目光在陆见微脸上描画半晌,才笑着说:“小友果然风华无双。”
陆见微:“……”
她戴着面具呢,怎么看出来的?
阿木烟又看向裴知,先是一怔,而后喃喃道:“不知为何,看到这位小友,我心里竟有些难过。”
能用命蛊推演命理的人,总会拥有一种玄妙的直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