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妈妈和哥哥都不在家的时候,你不要顿顿都下馆子叫外卖,外卖不卫生啊,再说了,你得省着一点用钱,外卖一顿二十块钱自己做菜一个吃够吃两天了,还有啊,有太阳的时候就记得晒晒你的被子......”
唐宁茫然地坐在床上,他又听那声音道:“学费的钱呢,妈妈已经给你放在了一张卡里......”
那些纷杂的思绪在听到这句话时,全部都烟消云散了,唐宁的大脑也只剩下了这句话。
他上的是艺术学院,学费比一般的学校要贵,他们的家境并不好,偶然间唐宁才知道当初妈妈为了给他交学费,卖掉了爸爸送给她的金镯子。
唐宁知道后很难过,因为这是爸爸留给妈妈的遗物,这么多年妈妈没有买过别的首饰,只戴着那个金镯子。
那天唐宁冲动地打电话问妈妈为什么要卖掉镯子,妈妈就笑着说:“没关系啊,等宁宁以后成了大明星,给我买一堆金手镯金戒指金项链,我十根手指全部戴上,诶这样出门的时候所有人都想打劫我这个小老太婆......”
后来唐宁在大学的时候勤工俭学,他去当模特,拍广告,凑到钱的那一天,他迫不及待去商场买了比妈妈原来还要贵的金手镯。
他向学校请了假,买了当天的机票,着急地回到家里,准备给妈妈一个惊喜。
到家的时候,家里空无一人。
他打电话问妈妈现在在干什么,妈妈说,在外面散步。
他说太晚了,这么晚在外面不安全,让妈妈早一点回到家。
妈妈就笑着对他说,有什么不安全的,这条街啊,你妈我都不知道走了多少遍了。
他听到妈妈笑,拿着装着金手镯的红盒子也跟着傻笑,他笑着问妈妈,妈妈,你怎么现在声音听起来这么高兴。
妈妈说,我哪里高兴了,我烦都烦死了,别人家的小孩去外面读书都特儿独立,就你,三天两头给我打一个。
他打开桌上罩着的铁盆,看到妈妈煮着的红烧鲫鱼,吃了一半了,还剩着看起来准备当夜宵或者是放到明天继续吃,他看到后心情就突然不太好了,他忍不住想妈妈怎么这样呢?都生病了,还改不掉吃剩菜的毛病,他想等妈妈一会儿到家了,他一定要好好教育妈妈。
他这么想着,就这么迫不及待地催促道:“妈妈,你走快一点,快一点到家——”
打断他的是一声尖叫,嘭的巨响,通话突然中断了。
他长大这么大,和妈妈的每一次电话,从来都没有被妈妈先挂断过。
唐宁有点茫然地站在原地,那些言语无法描述的不祥预感就像一团阴云笼罩住了他,他重新拨通了那个号码,打了好几次,在第四次的时候,那个电话终于被接通了。
还不等他喊出“妈妈”,他就听到了一道陌生的声音,那声音焦急地对他说:“你是这个人的孩子吗?你妈出车祸了!!!”
她给他的备注是,“宝贝”。
他是她的心肝宝贝,被她精心照料着长大,从未受到过什么风吹雨打,直到那一天,温室里的花朵第一次见到了玻璃层外的世界。
哗啦啦。
那是梦破碎的声音。
一切都不太真实。
唐宁听到死亡通知时,他还握着那个红盒子,一脸认真和医生说:“你说什么?”
“这怎么可能呢?”
“你们要不要再确认一遍?”
......
他和那个酒驾的司机一起出现在警局,那位年纪和他妈妈差不多大的司机一直在哭着说抱歉,司机的孩子也赶了过来,和他差不多的年纪,他们抱在一起哭泣。
而他依然呆呆握着未被送出去的红盒子。
......
再后来,他在殡仪馆见到了妈妈几经修补依然面目全非的遗体。
那是最后一次将镯子送出去的机会,可他却没有打开盒子。
他想,如果不是这个镯子,如果不是他的那通电话,如果不是他,这一切都不会发生。
“......密码就是你的生日,你自己记得交,知道吗?”女人沙哑的声音从门那边传了过来。
唐宁的脑子嗡了一下,他踉踉跄跄地从床上下来,他走得太急,连拖鞋都没穿,差点平地摔了一跤。
他赤脚踩在地上,颤抖的手碰到了门板,有汹涌的情绪在胸膛里翻滚,唐宁听到自己问:“妈妈,你的手镯呢?”
“那个镯子的花纹样式太老气了,我收起来不带了——”
“你把镯子卖了对不对?!”唐宁突然拔高了声调。
门外的妈妈没说话。
“我们现在就去把镯子赎回来!”唐宁一下子打开了房门,他看到了门外站着的——
怪物。
那确实是一个怪物,她右半边的身子都腐烂了,从那只和唐宁有过接触的右手开始腐烂得最为彻底,鲜血染红了半件衣服,另外左半边的身体还勉强维持着活人的形态,此刻那左半张脸浮现出了惊讶和慌张。
她慌乱地侧过身,诡异的右半身藏匿在黑暗中,嘴里说着:“你在胡闹什么啊?你不上学了?不读书了?你傻不傻?不就是镯子吗?等你以后成了大明星,给我买一堆金手镯金戒指金项链,我十根手指全部戴上......”
唐宁往前走,她仓皇地朝后退。
“小宁!!!”苏安云的声音从走廊的另外一端响起,唐宁转回头,看到苏安云打开了走廊上的一盏灯,俊秀的青年沐浴在灯光下,神情严肃地看着他。
今天晚上散步时,苏安云和他说过的话也浮现在他脑海中:“小宁,我想你现在也知道了我们一直瞒着你的东西。”
“阿姨很早就出意外去世了。”
“她强行留在这个家,只会对你造成伤害。”
“厉鬼的本能会让她克制不住带你走,母亲的本能又在阻止她,再加上家里和你身上有些东西是她惧怕的,这个家现在才能勉强维持和平的假象,等有一天这岌岌可危的平衡再也维持不住了,你就危险了!”
“小宁!来我这边!”苏安云朝他伸出了手,那双眼里倒映着光彩,修长的手似乎也散发出微光。
眼前这一幕与梦中的景象重合,唐宁看着苏安云沐浴在光中的手,又看向不断躲进黑暗里的怪物。
那个怪物也在看着他。
用在黑暗中闪烁着光的眼睛看着他。
唐宁看了一眼怪物,他转过身,缓缓走向苏安云。
他似乎总是很少去坚定选择他的王子,总是在两个选择间徘徊不定。
唐宁走向苏安云,他和苏安云,和他的哥哥,和他王子对视。
苏安云紧锁的眉头终于缓缓松开,他张开口,似乎有很多话想对唐宁说。
唐宁停了下来,他握住了脖子上挂着的那枚钻戒,这是他的王子送给他的戒指,一直保护着他,让鬼怪不敢近身。
他还记得这个人第一次将这枚戒指送给他的样子,穿着正式的西装,说了那么长又真挚的情话,在他不可置信的目光中单膝跪地。
来到这个副本前,他曾畅想过未来,总有一天他会见到这个王子的真面目,问问对方关于一切的真相,问问他们之间的爱情,再问问他们的未来。
他们是否会白头偕老?在他老到头发花白牙齿掉光时,他的王子是否还爱他?
唐宁将这条挂着戒指的项链解开。
在苏安云凝固住的神情中,他颤抖着手将这枚戒指还给了它的主人。
“对不起。”唐宁闭上眼,一滴泪从眼泪滴落,他的眼前似乎浮现出了无数过往。
那么多的画面,他和他的过去,他和他的未来。
对不起。
总是对你说对不起。
对不起。
真的很对不起。
眼泪一滴又一滴落下,像断了线的珍珠,那浓郁的悲伤和愧疚让他无法再抬眸去看那个人的表情。
对不起。
可是在这个世界上,除了你之外,我还有一个更加对不起的人。
唐宁颤抖着转过身,离开了苏安云,离开了那一处仅有的光明,心里好像被什么东西剖去了一半,血淋淋的,钻心的疼,疼到他快要无法呼吸,疼到他几乎无法继续走下去,他记得那一天得知妈妈死讯时,他也是一个人这么走完回家的路。
唐宁一步一步朝最深沉的黑暗中走去,他在那处黑暗中看到了一点微光,是妈妈眼里的光。
为什么妈妈的眼睛在黑暗中亮晶晶的呢?
因为妈妈掉眼泪了啊。
眼泪从唐宁的眼中滑落,唐宁露出了一个笑,他又哭又笑地走向了蜷缩在角落里的怪物妈妈。
怪物妈妈在很努力把自己怪异的一面藏在黑暗中,可是她腐烂的地方实在是太多了,怎么藏都藏不完。
“把手给我。”他对妈妈这么说。
那只怪物把完好的左手伸向了他,他蹲了下来,用力握住了妈妈冰冷的左手。
手腕空荡荡的,没了沉甸甸的镯子。
唐宁将自己布满泪痕的脸贴在了这只手的手背,他像小猫一样蹭了蹭这只手,“对不起。”
对不起,让你卖掉了镯子。
对不起,让你丢了性命。
对不起,让你为我付出了这么多,却没有享过一天的福。
被他不停蹭着的左手动了一下,那粗糙的手小心翼翼落在他的脸上,一点一点抹去他脸上的泪。
于是唐宁流出的眼泪更多了。
他一边流泪,一边跪在地上,轻声道:“妈妈,抱抱我,好不好?”
“都多大的人了……”沙哑的声音。
唐宁没有等那声音说完,他就靠了上去,伸出双手,用力抱住了怪异又冰冷的身躯。
抱得那么用力那么紧,似乎怕他的妈妈下一秒就会消失不见了。
腐烂的臭味和血腥味混杂在一起,即使没有光,唐宁都可以想象出他现在抱着的存在是何等可怕的外表。
可是那又怎么样呢?
无论我的妈妈有多么吓人,多么可怕,即使是她要带我去死,那就带我去死好了。
是她把我带到这个世界的,她也可以带着我离开。
“妈妈。”唐宁浑身颤抖着倾诉道:“我爱你。”
布满鲜血的冰冷手掌缓缓落下了唐宁的后背,女人腐烂的脸搭在唐宁的肩上,她用怪异的声调道:“妈妈也爱你。”
苏安云站在唯一的光源中,静静注视着这一切,在他的目光中,抱住唐宁的怪物脸上露出了一个诡异又阴森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