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有错也没错。
阿青没有勒令野兽不许伤人,是那些凶兽自己有了灵性。
山村的人,山中的兽,全都是大山的子民,在阿青的眼中,不管是人还是兽,他们都是一样的。
正是因为这种平等的对待,这种没有偏差考量,所以他错估了俗世之人的贪婪。
他可以眼都不眨一下的掐死那个外乡人,但是他没法一下死杀死那么多同乡人,因为大山的气脉也曾眷顾着他们,灵而无私的山毫无条件的接纳他们,爱护他们。
所以,当那些村民举着锄头木棍和刀成群结队的上山直奔神庙的时候,阿青有一瞬间的茫然。
他自是知道这些人烧香拜神,也并不全然是信奉者,可他没想到,在所谓长生成仙的驱使面前,他们真的会毫不犹豫的来亵渎这座山。
乔薇薇被他那转瞬而逝的茫然弄得很难受,可是她的声音越来越轻,她只能伸出手去,将自己的手假装握在对方的手背上。
那老道长围着山上的神庙走了一圈,然后对庞二叔身后的人招了招手,咧嘴一笑:“就是这里,先把墙砸了。”
这座庙宇虽被称作神庙,可并不多气派辉煌,村中人的精力与条件有限,只能尽自己所能。
可这种尽其所能的建造却与这处山林相得益彰。
在这样葱郁的原始深林中,灰瓦石庙与浓翠的枝叶一淡一重,仿佛纯天然生长在这里的一样,有种古朴之感。
可老道长一声令下,“砰”的一声,石墙就被砸塌了一个角。
阿青听见声音,阴郁的挥舞双翅,就要朝那些人而去。
可也就是在这个时候,隔着很远的高山,他听见了一声惨叫。
阿青瞬间就听出了,那是庞祺的叫声。
山精的原本阴郁锐利的眼眸闪动了一下,似是终于明白了什么一般,慢慢转过头,看向那个老妖道,看向那群眼中只剩下贪婪的人。
乔薇薇看得胸口发堵,她宁愿阿青愤怒的冲去那些人的身边,直接活撕了老妖道泄愤,亦或者是驱使猛兽将这些人全都赶走,也不愿意看见他心中某种东西这样平静的碎裂。
他在那里,什么都没说,什么都没做,可乔薇薇却觉得有什么在无声爆裂,无声坍塌。
她的身体在慢慢升空,像是轻盈的不得不飘向天空的一朵云彩。
远隔一座大山的村外密林中,一头长度似连绵山脉一样的蓝鳞大蛇莽撞的穿梭在林间,他们的前面,阿远、小玉、庞祺几个眼熟的年轻人在不要命的奔逃。
蓝鳞巨蟒所过之处,岩石裂开,粗木倒地,这条蛇的毒牙都有庞祺的小臂那么长,这几个年轻人,根本就不够这条蛇塞牙缝的。
阿青听见了那几个人的叫喊,深深的看了一眼眼中闪着诡谲之光的老妖道,最终还是转身,朝山林之外冲过去。
就如同昨晚一样,刚飞跃这座山林一步,无形的羁绊就如同一双大手,从后面狠狠扯住了山精的身体,迫使他回去自己所守护的地方。
可越是近了,那几个人的惊叫声就越是明显,普通人的体力有限,在这样的惊吓之中,已经有一个人不幸落难,成为了蓝鳞毒蛇的盘中之餐。
小玉吓得鼻涕眼泪糊了一脸,因为摔了一跤,非常狼狈,平时很爱美的一个小姑娘,现在只能不顾形象的狼狈逃窜。
庞远也跑得非常吃力,庞祺只是个小孩,体力没有他们这些人好,所以他得拼命拉着庞祺跑,再这样要命的情况下,速度越来越慢。
庞祺哀求的使劲挣扎:“阿远哥,你快放开我吧,我跑不动了,你让我在这里被妖怪抓住,还能帮你们拖延一点时间……”
“闭嘴,不要说话,节省一点体力!”
阿远厉声呵斥他。
在绝望的喊叫中,阿青往前一步,在与无形的力量博弈着。
因为拉扯,那双美丽又危险的羽翼被迫向后折去,以一个无法做到的角度与力道弯曲着,几乎要与身体剥离。
很快,山林中又响起了惨叫的声音,一直跑在他们后面的年轻小伙子被山石绊倒,被紧随而上的巨蟒吞入腹中。
小玉尖叫了起来,他们距离死亡是那么近,近到巨蟒带着血腥气的呼吸都喷洒在她的后背上。
巨蟒的进食为剩余的三个人争取到了一点时间,他们再次跑远,但是不餍足的蟒眯着眼睛,兽眸中全都是势在必得的光。
小玉的嗓子都快喊劈了,庞祺也觉得自己到了极限,只有庞远咬着牙,让他们坚持下去。
与此同时,不远处传来“轰”的一声巨响。
那是石庙坍塌的声音。
阿青像是无所觉一般,拍着有力的翅膀,又朝外面的密林撞了过去,这一下子,蓄足了力气。
守护大山是山中之灵的天命,毕生不可剥离,但是他现在却并不想守护那些贪婪的家伙。所以,他忍受着活生生剥离双翅的痛苦,感受着血肉撕开的寸寸细小声音,从山的桎梏中浴血逃离,终于堪堪在巨蟒的毒牙刺入庞祺的大腿之前拉住了它的蛇尾。
“轰!”
筑成石庙的岩石滚落的声音。
“轰!”
男人手握蛇尾,重重一甩,让巨蛇扬起、又落地的声音。
石庙坍塌,露出了下面一颗绿宝石一样的不规则石头。
巨蛇受创,狰狞的转身,张开血盆大口,咬向偷袭它的可恶不速之客。
“这……这下面真有宝物啊!”庞二叔浑浊的双眼都被这颗巨大的绿宝石给照亮了,那东西莹莹有光,青天白日之下被太阳一照,竟不似凡间之物。
老道面露喜色,却又马上收敛。
就在这时,地动山摇之间,庞二叔望了一眼东面,脸色巨变。
无数豺狼虎豹成群朝他们的方向而来,卷起黄土漫天。
老道指着一大群山中野兽,厉喝:“那些畜生全都是来阻止咱们的,杀了他们!”
庞吉心中一紧,看见那么多蛮兽,心中有点犯怵。
但还不等他思考该如何杀死这些一口就能咬死他们的山中凶兽,就见以他们为轴心的一周亮起符文光圈,凶兽触之即被重创,再由人去收割,便如上山摘采草药一般随意。
庞二叔大喜,转头对着老道拍马屁道:“还是您这老神仙厉害,是我们庞家村有福气!”
老道笑而不语,抬头看天,左眼金光流转,手中掐指,默默测算自己那妖兽的凶吉,然后,他唇边的笑容弧度一点点加深,转身对着莹绿的山心默默念起了晦涩的咒语。
遗憾的是,这山精刚诞生不久,还太稚嫩,所以这山心也不过石块大小,没流成一汪清泉。
不过也正是因此,才让他有了可乘之机,否则假以时日,他再成长一番,强大到可以离开这座山去追杀他,或者成长到可以辨明人心是非,他的区区调虎离山之计就不会这么容易成功了。
他心中得意,面上却愈发的郑重起来。
小玉歇斯底里的尖叫着,已经尝到了口中的一点血腥味,她很害怕那条蛇,可她更害怕这突然从天而降一样的男人,这个高大危险的男人浑身是血,目光阴沉凶狠,似乎比吃人的毒蛇还要恐怖。
可是这样一个恐怖的男人,却似乎是在救他们。
他五指如钩,似乎可以轻而易举刺破蛇坚硬的鳞铠,抓破它的蛇胆,刺瞎它的双眼,但他们的打斗引起地动山摇,大有移山之势,小玉根本看不明晰。
庞远还在懵着,就听庞祺低声的喃喃:“那是山神……”
山神?
庞远很惊讶。
因为除了庞祺,没人见过山神。
“砰”的一声,重物落地的声音,有着几百年修为的巨蛇奄奄一息的躺在地上,看向面前的血人,眸中终于露出了恐惧。
阿青也已经筋疲力尽。
他躺在那里,恍恍惚惚,有种不真实的感觉。
就在那只巨蟒咽气的前一秒,它突然又如行尸走肉一般的睁开了眼睛,只不过那双眼已经没了任何感**彩。
那破开了一个血窟窿的嘴衔住躺在地上的男人,缓缓朝山上爬去。
庞祺想要阻拦,可他的腿被打斗中砸下来的大树压到了,现在根本动不了,连小玉也在被喷溅了一身的热血之后两眼一翻晕了过去。
庞远身上受了伤,不能放下这唯二的两个人不管,只能眼睁睁看着那只蛇衔着被庞祺称作是山神的男人离开,表情痛苦又绝望。
其实直到现在,他都没弄明白,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发生的。
阿青也知道自己被那条蛇含在嘴里,蛇腥臭的口液沾在他的身上,剧毒腐蚀着他的伤口,嘶拉嘶拉的作响,蛇慢慢爬行着,阿青的血也不要钱似的流了一路。
被砸毁的破庙前有堆积如山的尸体,全都是死去的野兽,
巨蛇蜿蜒到他们面前,将那些村中愚民吓破了胆,唯有老道看见自己呕心沥血养出的妖兽变成了这副模样,疼得心窝子难受。
他遇到这镇海龙王的时候,对方已有五百年修为,可据他所知,这小小山精只不过刚刚诞生于天地之间,他哪来的这么大能量,杀了他的宝贝?
老道恨得牙痒痒,是那种本以为付出一个铜板便能得到一个宝箱的算盘打空了,反而被人搬空了一车的黄金那样的心痛。
可事已至此,他也只能继续。
那些人不认得巨蛇,也根本看不清它口中的血人是谁。
庞二叔观这场景,吓得腿软,仓惶看向道士。
道士却轻描淡写的说:“这是镇压山心的守护神,待我把他封印在这里,这仙泉便通了。”
一心渴盼着神仙山与不老泉的人们并没有意识到,他们把自己的山神折骨成符,连带着那两只被折断的羽翼一起拆碎,拼成阵眼,雪白的羽翅涂上毒药,令人晕眩的花纹一点点晕染得墨黑,连带着他破败的残躯一起封印。
巨蛇完成最后的使命,倒在成山的兽尸里,随着斗转星移,慢慢腐化成皑皑白骨,摞起没有尽头的白骨之窟。
封印将成之际,阿青望向天空,仿佛在天空中看见一抹虚影,他眨眨眼,慢慢想起一个人。
飘在遥远天空,如同看了一场戏的乔薇薇落下一滴泪,可是泪无声,泪无形。
阿青不敢再眨眼睛,生怕闭上眼睛,天上的虚影就变成了一场梦。
直到现在他也没想明白,她到底只是照进山林中的一抹月光,还是真的来到过他的世界。
等她、等她。
她说要等她。
她要去哪,又什么时候回来?
直到眼睛干涩得再也睁不开,他才终于看向那异乡的不速之客。
老道蹲下身,一脸慈祥:“合该是你命不够好,还没成气候就遇到了我。”
阿青闭上了眼睛。
老道站起身,兴奋的扬手,就要关闭封印,没有看见山精唇角诡谲的笑。
金绿色光芒大盛,冲出厚重的山林,贯穿整座山的河流仿佛都受到感召,哗啦啦的奔腾。
可那充满生机与活力的光芒还没来得及爆开,情况急转直下,老道士的笑容也僵硬在了脸上。
因为那封印慢慢变了,仿佛破开了一个口子,露出了不见尽头的星域。
那绝不是山精鬼怪能有的东西。
可是他也没机会想明白了。
只见,巨蛇衔着阿青一路爬行而来的地方,有一道被血划出来的路,血迹在地上慢慢变黑,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长出了密密麻麻的疆草,疆草蓝到发紫,紫到发黑,慢慢黑得干裂成粉,飘散在大山的风里,被寄予神仙福地厚望的茂密山林迅速枯萎,唯有断崖上生机旺盛的白色蝴蝶花没有死去,然而花朵绽开的时候,却不再是纯洁的白。
粉末落在人的眼中,被误食进口里,霎时目眩神迷,眼前绽开硕大的花朵,迷离朦胧,不似在人间。
与此同时,封印上燃起灼灼白焰,白色的火焰看着是冰冷的模样,可是烧在身上又疼又烈,老道士惨叫着想要逃跑,可是大山的诅咒一旦开始,就再也无法停止。
老道被烧下了一层又一层的皮与肉,直到只剩下了一把骨头。
那只神眼从骷髅的眼眶中掉出,山兽尸体中,一只被压在死豹子下的小猴子努力扒开尸体,终于喘了一口气。
可下一秒,那颗滚落的眼球就像是有生命一般,滚到那只猴子的面前,弹起,拼命钻进它的眼眶里。
地动山摇停止之后,大山彻底变了模样,原本的河流被掩埋在石山里,奇异的逆势而流,像是要将什么东西送到大山的中心。
人们从不同的地方醒来,醒来之后不剩半点从前的记忆。
他们懵懂的摸下山去,不知此时的他们已经得到了梦寐以求的不死之身。
一个年轻人也同样出现在村口,他似乎是从尸体堆或者是什么坟墓中爬出来的,固执的爬下山来,苍白得仿佛已经流干了身体中的最后一滴血,沉默寡言,危险神秘,通身都是死亡的气息。
村民们莫名对他感到恐惧,便视他做不详,不愿接近,只想远离。
可他也不在乎,因为这些人里,似乎没有他想等待的人。
时过境迁,沧海桑田,外面的变化日新月异,可这小小山村依然被大山的诅咒藏在世界的角落。
山中重新长出花草,重新充满生机,被茂密树木覆盖的石岩下面,清亮的水流哗啦啦的逆向流淌着,汇入最中心的寒潭里。
幽邃的深潭下,被拼成一道符的畸骨安静躺在潭底,石岩洞顶破开一个洞,潭中畸骨刚好可以隔水守望天空中的皎皎月光。
可今夜无月,只有简陋的木筏慢慢漂来。
上面躺着的人突然坐起身体,如大梦初醒,眼中淌着泪水。
乔薇薇深深吸着气,来不及擦掉脸上的泪,翻身,纵身跳进了被尘封了百年的潭底。:,,.